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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抢劫的新手,占着人多势众,像样工具也无。

    先是当胸一掌,后是空酒瓶戳脊梁,臭酒气扑面而来,说的是法语。杜仲明站定,看清自己正是这场围猎的猎物。

    要抢劫,找错人了。

    这群新手今夜注定无法获得他们想要的侵略性和破坏性,杜仲明心想。

    法国混子们不懂什么叫抢劫,他那出身北平大户人家的朋友刚被劫走婚姻自由,一场恋爱的可能彻底被爹娘劫去。他们这样做人子女的人,怎么可能畏惧抢劫。单纯求财的话,不必费劲,尽管拿去。

    他的法文好极,在围猎中从容不迫。

    挖出皮夹所有现钱,抬起手腕,摘下白金手表以及一切值钱的小东西。对了,披挂臂弯的西装外套簇新,不如也拿去吧。

    一群二十出头的年轻法国混子惊呆了。

    为他的配合,也为他的无私。

    为首的收起酒醉踉跄步,没有帽子,不妨碍虚空行个脱帽礼,献给面前这位风度翩翩,可以和他说一样语言的东方男子。

    “先生,你是慷慨的绅士。”

    “而你们法兰西是老练的贼坯。”

    杜仲明回的是中文。

    法国混子听不懂中文,只觉得这位中国绅士说话时教养十足,面带微笑,一定是句好话。他们也缺乏历史知识,联系不到父辈祖辈的强盗行为。

    混子们格外热情,像是老友道别。

    杜仲明目送这群人离开。

    然而他的外观完全是个被抢劫的人,同屋孙同学立马察觉。几天后,杜仲明夜归遭遇抢劫的事传遍校园,甚至传到教授耳中,爱惜他天才的教授得知那是一场多对一的抢劫后,心有余悸,建议学生尽快报警。

    向歧视华人的警察报警?

    怕不是要搭上几个月时间,随叫随到,犯人似的配合调查。

    比起报警,杜仲明更愿意到贫民区听人吵架,在那里,能听到美国西部城市的早期俚语,独属于下层人士的精彩骂仗。

    朋友担心之余,感慨杜家大阿官果然是阔佬。

    不但阔,还视钱财如粪土,没有某些同学的市井守财奴气。

    杜仲明不大认同。

    他之所以大方,无所谓,那是因为从小没受过穷,穷人很难视钱财如粪土。富贵于我如浮云,是正在富贵以及可以长久富贵的人说来气人的话。要一个穷人把钱财看成浮云,是不道德的。

    这套说辞广为流传。

    直到留学圈子举办新年晚宴当晚,还有人调侃杜仲明。

    也是这场新年晚宴,杜仲明在宴会场上遇见了汪湘莲,一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世家公子,和他公子哥头衔一字之差,差之千里的人。

    同屋的孙同学火急火燎为他介绍。

    “成天被窝钻研物理,现在就给你介绍个物理界的冉冉新星,不秃头的普朗克,会中文的薛定谔。……少云,你怎么还在喝?!”

    杜仲明说:“该我问你才是。”

    手中的唐.培里侬还没饮尽,就给对方扯起来,见鬼哦,什么不秃头的普朗克,会中文的薛定谔。

    他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很快,他看到了。

    于泱泱人群之间,灯光幻影之中。

    从来是他给别人饱眼福,还没有谁喂饱过他的眼睛,今晚有了例外。

    汪湘莲是个心性谦和,斯文儒雅的青年,玳瑁眼镜,衣履得体,一身贵气充满书卷味,兰芝自芳,没有泯然于众的可能,人群里非常显眼。

    汪家世代书香,汪父汪母以及年长汪湘莲十来岁的jiejie同是曹雪芹的知音人,名号很响。

    真是好脾气,像个白板心,浑身没一处能藏心眼。无论周围的人怎么麻烦他,请他引荐,托他问候,唧唧呱呱,修养绝佳的他可以永远不嫌烦,永远面带微笑。

    这点杜仲明就做不到。

    他要是不耐烦,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时,往往让人下不来台。

    招呼是汪湘莲先打的。

    穿越重重人墙,他说久仰大名。不是客气话,他严谨地举出例证,是杜仲明登报,为周老师还击的那句“我想阁下正有神经病”。

    算算已是三年前的事。

    周老师与汪湘莲的恩师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这件事一下子拉近两人关系。

    宴会进入高潮,喝了点酒,个个成为热血青年,大谈国内现状,中美关系,国际局势,未来诸国风云气色。

    杜仲明做不来热血青年,邀请汪湘莲出去走走,两人散步花园小径,从老师说到自身。

    寒风逐渐热烈。

    这么多年,杜仲明终于在一个人身上找到山外有山的感觉。

    这世上,有比他更值得被称为天才的人。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8月中旬驻扎在台湾的日军航空大队无道地轰炸杭州,战火蔓延东南各省后,许多大学中学被迫向内地搬迁,其中也包括浙江最好的大学。

    汪湘莲说,他是42年参加全国大学统一招生考试考上的大学,那年他十五岁。

    抗战期间,因为大学内迁,两年的大学学业在贵州完成,一年级在贵州永兴,当时物理系学生很少,好几位教授办公室和期刊阅览室都在湄潭双修寺,到暑假,他就转到双修寺。

    大学流亡的岁月,常常伴随风吹草动。

    预警一出现,无论老师还是学生挑扁担,担书上山,是常见景象。

    汪湘莲的学业在险中求,相比之下,杜仲明不要太安逸。杜家人的聪明,几代都用来谋求安稳,哪怕浙江好大学内迁,他还可以在上海安稳读书,住两楼两底带阳台的大房子,有白俄咖啡喝,西文图书看。

    扁担挑书?杜仲明想象不出这副样子。

    无论自身,还是汪湘莲,深为这段岁月感慨。

    对方看透他的猜想,微笑着说:“到贵州后,由于水土不服,我的肠胃一直不好,每次遇到警报,恩师照顾我,不曾让我担书。”

    捧着书跑还是有的。

    能捧多少捧多少,慌乱狼狈都不及知识重要。

    杜仲明叹口气,大过年的,还是说点轻松话题吧。

    在杜仲明的提议下,改谈物理,汪湘莲没想到他最喜欢的书籍竟是《电磁学》,对物理的喜欢很有水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学物理呢?杜仲明说,家中长辈另有打算。

    汪湘莲一下明白了。

    两个旧社会的儿子,心知肚明。

    这是场十分愉快的谈话,哪怕说完这句话,汪的友人来寻他,他们需要先一步告辞。

    “什么时候可以再见?”杜仲明问。

    “我想不会太久。”

    汪湘莲斯文地扶扶镜框,笑容深刻。

    几天后是礼拜六,杜仲明果真再次见到他,在一座教堂前,尴尬如同生死场。杜仲明为领免费面包来的,且是从对方手里接过免费发放的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