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
杜仲明要赴美求学的消息传开,杜家几位姨太太长舒一口气,可算走了。 真是一场零刮慢杀的男色折磨。 照片拍完,杜仲明出发前特意回了趟学校,把自己满满一本对空气运动学的研究结论交给恩师。周老师本想保送他上大学,在老师眼里,杜仲明是天赋和悟性绝佳的学生,兴趣广泛,数理、文学、历史无所不通,品味修养也好。 周老师也知道他在绍兴老家做旧式儿子做得辛苦,这些底子一点不敢外露。 周老师问他,家中送他留美,是不是为着《东方晚报》一事? 杜仲明也纳闷,这事早就见报,他不用化名,属的是杜少云,爹爹不可能不知道是他。 但真没责问过他。 八年前,鲁迅去世,巴金负责抬棺,哭得涕泗横流,被上海一家报纸嘲讽为鲁迅的孝子贤孙。这事去年又被提及,笔者用的是化名,顺道把他老师骂了,胡乱作比,将日本比做鲁迅,一顶孝子贤孙汉jian帽子扣他老师头上。 全篇酸梅假醋,骂人也骂不痛快。 报纸对骂讲时效,最好立即响应。 周老师气病了,杜仲明忍不下这口气,买了报纸眉眼,立即做出回应。 他的回应不是长篇大论,不举例子,不讲典故,标题外只简单一句话。 报纸刊登,署名为杜少云的那句话是 ——我想阁下正有神经病。 这话让他一鸣惊人,报刊纷纷找他索稿,请他“多云几句”,闹出动静不小。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算阴差阳错获福。美不美国不重要,不管哪里,不用擦匾额不用看可怜女人,就是个好地方。 杜仲明一到,少不了请同学的客。 走到哪里,东做到哪里,出手大方。 正因为他大方,不缺钱,见他怀揣一瓶红油腐乳出现,同学才诧异,哪来的穷酸腐乳,绝不可能有女同学表明心意送腐乳。 学校是好学校,家里供得起百元学费的学生,谁会这么穷酸。 洋面也不过两元,相比之下,可见学费够贵。吃腐乳的,做腐乳的,哪怕腐乳大王想踏进校门做学生只怕没那么容易。 “不懂了吧,腐乳好着呢。” 既然是秘密,关子就要一买到底。杜仲明把腐乳当宝贝,不说来处反而调动起同学的兴趣,没准穷酸腐乳真有什么特别之处。一个两个争相要尝,杜仲明偏不答应。 雷鸣站在教室二楼暗角,一路跟着他们去食堂。 杜仲明是真吃,每次只用干净筷子夹取。这是对的,能确保剩下的油浸腐乳不败坏,存放时间可以久些。 雷鸣出身贫困,幼年丧父,报考学校的最初目的是免学费,每天有三碗免费米饭果腹。 母亲是所有勤俭持家的女人缩影,瓶瓶罐罐都是宝贝,拿来装腐乳的四方玻璃罐洗过烫过,是他们家最讲究的罐子。做好腐乳,喊他拿去学校给老师,谢谢老师关照。 老师收到,说句你母亲太客气了,让他回去上课。 没多久,腐乳被放进办公室走道外丢垃圾的字纸篓里,等校工发落。雷鸣习惯了,他给家中亲戚磨炼得很好,借钱借不到,风凉话没少听,穷家子该有的好品质他都有,包括忍受羞辱。 拿回去是不可能的。 他不能把羞辱带给母亲。 怎么处理,慢慢想吧。 他刚要去拣,办公室走出杜仲明。 两人同年级,一起上过周老师的物理课,除此以外再没接触。他去送腐乳时,杜仲明正和校务长谈话。 校务长在有钱子弟面前通常矮一寸,但在免学费的穷家子面前会高三寸。忽高忽矮,伸缩自如,脊椎健康得像变了异。 杜仲明站定,皮鞋尖一别,手臂一伸,腐乳进到他怀抱。 抬头发现雷鸣站在暗角,只是微笑,无声说谢谢。 好像这罐腐乳本来就是送给他的。 别的话,杜仲明没说,他的自然很好地粉饰了一切羞辱。 那时的杜仲明哪里知道,往后他和女儿杜蘅会因为一罐红油腐乳而深深受惠。他从字纸篓捡起来的,是份油浸的情意,可以存放很久,直到中年打开来吃还新鲜。 只是那时的他成了反面人物。 墙角灰扑扑,穷愁潦倒的雷鸣则是一名核装置工程师,毫无疑问的正面人物。 太平洋上有一艘大型邮轮等着杜仲明。 鸿雁在天鱼在水,彻底自由啦! 异国他乡,杜仲明要做真正的杜仲明,身后再没下人充尾巴,想去哪就能去哪,那个压抑多年,一向不听话,不守纪律的自己,终于刑满释放。 其快可知。 来华盛顿没多久,亲睹一场公亲变事主的骂仗,吵架的法国佬没动手,两个来劝架的美国佬先打起来,杜仲明就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 中国留学生很团结。 团结的主要原因来自歧视。 说也奇怪,华人的人味不同,大多温顺如羔羊,一眼能看出他们的底细。大学演讲会就是个小型联合国,不乏有人冲中国学生吹胡子瞪眼。 “我不是有意冒犯”,习惯这样开头的外国佬,后面必定跟着一句非常冒犯的话,能把人冒犯到光火。 杜仲明有办法叫这些人住嘴。 他常去各个场子救火,英俊高雅,应对敏捷,语言流利地请对方吃糖衣炮弹。如果有人自撞枪口,质问中国人学什么科学,他能把对方说成哑巴。 杜仲明在校园很快如鱼得水起来。 出手阔绰的习惯也跟着他一起留洋,渐渐的,身边越来越多他的崇拜者,追随者。他很务正业地玩乐,四处交游。 但不入任何华人社团,党派组织,也谢绝红粉佳人的垂青。 他在安分里寻找最大的空间去不安分。 一到期终,必请教授们吃热腾腾的学术大包子。他的期终论文只在当天清晨写,落到纸面即文章,交到教授手里比刚出炉的包子还烫手。 大教授们对天才学生的一切行径表示纵容。 这天夜里,杜仲明刚从朋友租住的家中返回学校。 朋友出身北平大户人家,今晚邀他吃好饭,饭后拉着他玩索儿胡。他不爱玩一切骨牌,玩得很烂,输了一顿请客吃饭,杜家大阿官请吃从不吝啬,不成问题。 夜晚长街树影婆娑。 惯爱歧视华人的警察一个不见。 难得清净,杜仲明一边走,一边把骨牌声从脑子赶出去,实在不愿意联想到绍兴老家成天摸牌的可怜女人们。 并不知道,一场抢劫正在前方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