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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将近尾声,华盛顿雪后难得的晴日,到傍晚,天幕几乎力竭地泼出色彩,不肯将歇。

    往后杜仲明回忆起来,这天傍晚简直美到诡异。

    给居安思危教育惯了的人最看不惯美的东西。

    总觉得有不好的兆头,埋伏在美好的某一部分里,等着行凶。

    教堂外一群孩子在唱亨德尔的《弥赛亚》,可以不停追逐,边唱边跑。充满无组织,无纪律,无排演的美,天真未凿。

    把大人们比得很窝囊。

    在孩子的欢笑中,汪湘莲将面包递给杜仲明。

    说过不久便能再见,果真,再见了。

    “是你。”

    杜仲明压下尴尬。

    汪湘莲笑着点头。

    斯文气质倒是和身后的西洋大教堂很相衬。咖色格子围巾掖在大衣领缘内侧,纯金纽扣,窄头皮鞋,展露恰到好处,毫无铜臭的富贵,衬得他风仪好极了。

    这股书卷贵气是杜仲明没有的。

    永远谦和,不含攻击性的笑脸他也实在缺得厉害。

    汪湘莲给了他一个奇异视角,可以抽离出来,了解一番,别人是如何看待他杜仲明的,如何在他身上饱眼福。

    “你信教?”

    “不。少云兄呢,信吗?”

    “但凡折磨屁股的教,一律不信。”

    杜仲明说他的屁股最怕开会之流,几小时几小时坐着听经,绝无可能。

    汪湘莲正和洋人修女一起收拾摊子,愣了几秒,高兴却小声地说:“其实我是受家姐之托,为教会编写些印刷物。”

    又说jiejie在震旦读书期间,托赖校长嬷嬷关照,为的是这层缘故。说完指向教堂一扇菱花玻璃窗,他就在里头伏案。

    也是在伏案第三天,意外发现杜仲明。

    早在新年晚宴前,他已经见过久仰大名的他。

    杜仲明来得很规律,每个礼拜六傍晚,混迹在不属于他的队伍中,来教堂做常客,领一条免费面包吃。

    教堂草坪前负责发放面包的都是好面孔,努力靠近天使该有的品格。

    即便常年来领免费食物,转头拿去兜售的老妪老丈也不会在这里受挫,更何况吃几条面包,凭空幻想有人因为他忍受饥饿,心里过意不去,总来捐款的杜家少爷。

    没人过问他揭不开锅的原因。

    事实上,杜仲明不缺吃喝,他这么做,当然有缘故。

    “有什么需要搭手的吗?”

    杜仲明东问西问,“这个抬进去?”

    老修女礼貌谢了他,一并谢的还有汪湘莲。

    天使好眼力,看穿两位贵公子没有半点干体力活的经验,索性把他们俩礼貌地打发。

    哎呀,被嫌弃了。

    杜仲明只好接受,转头邀请汪湘莲一起晚餐。

    天已经黑透,夜风清爽,两人顺着教堂斜坡往下走,杜仲明问他有没有适口的餐厅,表示自己可能要在长凳上坐一会儿,等位朋友,说两句话就走。

    汪湘莲当然知道他等的是谁。

    很可惜,今晚杜仲明的乞丐朋友并没到场,也看不到对方把行乞家当铺好,就地开张的盛况。

    杜仲明依然遵守信诺,在长凳上坐着,等到六点整,准备吃下那条免费面包。

    两月前,在这里,他听了一番特别的理论,很受用。对方行乞的纸箱边总摆着一双擦旧的皮鞋,见他在看,热情地说,嘿小伙子,这是下班之后我要换的鞋。

    对方看出他的底细,问杜仲明,你的国家是不是没有乞丐?两天前有群华人路过,其中一位表示自己哪怕饿死,绝不可能到街边乞讨,连尊严都不要,天底下还有比乞丐更没尊严的存在吗?老汉不认同,中国人的尊严太坚硬了。

    要知道,他是个水平不错的乞丐,旱涝保收。

    那天,杜仲明把自己晚餐时间丢掉,听乞丐精英给他上课,教他乞讨,教他如何让尊严有弹性。

    说着说着,竟很投契。

    对方嫌弃他连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没看过,一定不知道爱是最大的危险,爱使人愚昧、谦卑。

    对话断在最精彩的部分,老汉把手指向坡上教堂,请他每个礼拜六去领免费面包吃,如果他能坚持两个月,这堂精英乞讨课才会继续。让你的尊严和体面柔软点吧,我年轻的朋友。

    巧的是,汪湘莲也做过这堂课的学生。

    现在两位好学生坐在长凳上,讨论他们共同的“老教授”。

    “晚餐已经有了,不必破费。”汪湘莲说罢,突然从呢大衣内襟掏出个奇丑无比的瘪面包,跟他一炉子出的面包。

    丑面包也要有人吃。

    杜仲明突然放声大笑。

    “像是你的皮夹。”

    路灯下,他笑得倜傥。

    汪湘莲从不这样大笑,但欣赏所有大笑的人。当真掏出棕色皮夹,两相一比,发出确实相像的斯文感慨。

    这下,杜仲明笑得更是开心。

    后半夜温度低,寒冷逼出所有植物清芳,一股不屈的草木香,两人已经说着说着,把时间说到意识之外。

    1944年底,日军经由两广侵入贵州,由浙江内迁至贵州的大学只好停顿。恩师把专车让给汪湘莲,让他离开贵州,分别前夕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

    算起来,他和杜仲明赴美的时间差不多。

    但汪湘莲几乎没有交际圈子,大多时候呆在实验室,或做助教。在人情世故上,他其实很不灵光。

    他的不适应藏在礼貌中,多亏修养和皮相,粉饰了局促。

    杜仲明表示晚宴那天看出来了。

    汪湘莲扶扶镜框,夜越深,眉眼越是温文古典:“当时你说出去走走,无异救我于水火。他们很热情,我恰不知如何应对旁人的热情。不好意思,和你交谈,总不自觉把话说多。”

    这是个规矩至极的青年。

    浑身教养,真正的教养。

    不会妙语如珠,不肯咄咄逼人,性情温良极了。杜仲明有种直觉,他和他,谈不上相识一场,更像是久别重逢。

    在博学的汪湘莲身上,有时他能收获一点自愧。

    可能也是自卑。

    真好,长这么大,还没有人给他自卑尝过。

    今夜后,汪湘莲成了杜仲明宿舍的常客,包括同寝的孙同学在内,三人时常聚在一起,感情日俱加深。到了51年年初,骂点粗话早就不需要避开汪湘莲。

    关于解放后的妓女话题,留学生群体议论大半月,热度一直不减。

    “我看最想出卖皮rou的正是他自己!听说从前是梁大先生的得意门生,真是丢尽先生的脸!大学者反而教出个败类来。”

    孙同学气鼓鼓的,满屋踱步。

    “少云,人可是奔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