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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面的功夫就看清了两人的面容。巧得是,这两人,他都认识。“真是山村匹夫,官设的驿所,岂是你放肆的地(方)——”其中一身浅黄长裾,方脸平眉的士人一进屋就愤愤不平地指着游侠谴责,结果视线不经意地与崔颂对上,顿时像被填了一嘴米糠的鸭子,狠狠地噎在原地。他手上犹抱着竹箱,提着湿哒哒的衣摆,仿若痴傻地瞪着崔颂,半天说不出话。另一个士人见他停下,不解地上前。“萧图兄,发生何事了——”那布衣士人绕过方脸士人,同样看见了前方的崔颂,顿时也默了。两次戛然而止,让整个驿舍变得安静而诡异起来。唯有游侠一无所觉地坐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喝酒,对那方脸士子的斥责毫不在意。进来的两个士人,正是崔颂在洛阳文会上见过的寒门文士——贺维与江遵。前者拦路与他较量了一番数学,后者曾在祢衡踏火盆时出声阻止,还向他请教“踏火而不伤(莱顿弗罗斯效应)”的出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二人。崔颂忍不住用指腹磨了磨下巴。这……算不算是狭路相逢?第56章志才论董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名叫江遵的布衣士子,他摆出一个和善的笑,拢袖上前:“世间不过一个巧字——没想到能在此处与崔兄弟遇上,真叫人欣喜不已。”崔颂实在没看出江遵二人哪儿有欣喜的样子。尤其是贺维,目光趋于呆滞,一副受到刺激的模样,怎么也不能把江遵的客套话当真。将门关上,崔颂侧过身,为戏志才挡住门隙间的冷风,回了江遵一个同样“和善”的笑:“确实是巧。二位远道而来,又受了风雨,不若早些上楼换洗一番,以防寒气入体。”不速之客一茬接着一茬,光戏志才就够他头痛了的。崔颂完全不想应付江遵与贺维,只准备说些场面话,早点把两尊大佛送走。听着双方违心的寒暄,大马金刀坐着灌酒的游侠嘲讽似的笑了笑,毫不遮掩的嗤笑在安静的大堂显得有些刺耳。江遵微垂下眼,神色如常。崔颂犹记得对方进门时对戏志才的无礼,索性当作没听见。听着戏志才压抑而难以自抑的轻咳,想到史书上寥寥无几、最终止于“早卒”的记载,崔颂不由有些烦闷,草草向几人拱手:“在下友人身体不适,就此别过。”崔颂扶着戏志才上楼,将他安置在自己的榻上。“我观志才身体欠妥,可有寻过医?”另一个自己从未提过戏志才的病症,想必这病一定是近期显的征兆。戏志才摆摆手,饮过崔颂递上的热水,待咳症有所舒缓,才道:“小小风寒,不碍。”崔颂欲言又止。虽忌于历史,对戏志才的身体状况有所怀疑,但他与志才不过初次相见,又有着怕被怀疑的顾虑,终究不好多说,只隐晦地提了一二,希望戏志才能早日重视身体的异状,免去“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遗憾。旧友重逢,免不了秉烛夜谈。纵然崔颂心中乱跳,可这场硬仗,他不得不打。二人先是叙旧了一番,又互相倾吐了各自的近况。包括钟繇与荀攸的事。崔颂方才知道,戏志才这一路也不太平。山高水远,乱军劫掠,盗贼猖獗。一人带着一个小僮,从颍川赶到长安,途中遇上的危险,非三言两语能够道尽。提及董卓,崔颂意外地发现,戏志才对董卓的观感,远没有其他的士人那般糟糕。“这天下方呈乱象,局势未定,若有一强权者,为衰颓的汉室扶以一臂之力、力挽狂澜,未必不能稳定朝纲,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戏志才目光毅然,“董仲颖行事为人诟病,但他若能集权柄、除乱军、安天下,便是私德有损,亦不妨为一方枭雄、千古功臣。”戏志才的观点,与时下主流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崔颂从他的言谈中读出了对“中央集权”的推崇与对“君君臣臣”的轻视,暗暗吃惊之余,对于史书记载的“负俗之讥”也有了理解。如此言论,在以儒家为主流的汉朝,必然是要受人讥议的。戏志才既已提起了这个话头,言谈之间毫无避忌,崔颂自然也不可能保持沉默。他努力回忆另一个自己这两个月以来的教导,试着代入另一个崔颂的立场,接下这道论题。“然则董卓毫无治国之能,虽有擢用名士之心,却更爱排除异己。残杀百姓,此乃不仁;四处抄略,掘皇土,广铸币,此乃不义;除张伯慎(张温)、杀袁次阳(袁隗),此乃忘恩;烹大臣、灭袁氏满门,此乃丧尽天良、人心尽失。比之暴秦,尚且过焉。上至官宦,下至庶人,提起董卓无不两耳发麻,又惧又恨,敢怒而不敢言。荀子曰,‘四帝二王,皆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也,故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极[1]’。远非董卓可及。董卓之所作所为,以吾视之,必将天降丧乱,不得长久。”戏志才道:“芟除敌患,聚资而退,何过之有?唯独一点——董仲颖手段太过粗糙,又不懂得制约亲兵,方才惹得众怒。若制定法度,改弦更张,以身作则,‘奉法者强则国强[2]’,何愁不能安邦固国,枯木逢春?”崔颂忍不住问:“则民若何?”董卓的统治如此残暴,官宦士子尚不能保全自身,那普通百姓该怎么办?史诗中记载:董卓的军队滥杀无辜百姓,拿他们的人头充当讨贼的军功——为了彰显自身的强大,连虐杀无辜弱者这种事都能做出来,如何指望他爱民、利民?不管什么时代,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都有一道平衡。压迫的极致是反抗,一旦平衡被打碎,接踵而来的就是造反。“若无一统,战乱流离,死去的百姓会有多少?生命都不能留存,何谈‘民若何’?”崔颂哑然。确实,根据后世资料,凡是大分裂期,人口锐减的数值都令人心惊胆战。距后世分析,东汉人口约有五千多万,到魏国建立的时候,人口只剩下几十万!一百个人中只活下了一个,连曹cao都忍不住写下“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的诗句。纵观各个朝代,盛世也好,暴政也罢,只要维持着大一统,又无过多的天灾人祸,无论人民过得如何,人口总数至少能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数值。“兴,百姓苦;亡,百姓苦。[3]”究竟是“兴”更苦还是“亡”更苦,谁也不能断定。单论惨烈程度,战乱带来的伤害,可比一个昏聩的政权要深厚得多。可想到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