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
手术结束的头一天,在文森特助理曼登的指定下,乌鸦入住了圣马丁医院的特需病房。得承认这是我见过最宜人的单人病房,房间极为宽敞,一组桃花心木隔断柜将空间划分为客厅与休息区,客厅后身是陪护室与一间不大的厨房,设施齐全,咖啡机看起来是崭新的。 乌鸦就在这房间里大睡特睡,从清晨一直睡到晚上,仍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似乎笃信美景有助于患者康复,特需病房的床铺旁是整排通亮的落地窗。不过现在正处无尽的雨季,几时去看都灰暗一片,乌鸦躺在病床上,那落地窗反倒把他衬得孤零零的。第二天早上,我来到病房,忍不住把窗帘放了下来。 那天早上我推掉了手头的全部调教委托,包括正在进行的与未来预约的。泡咖啡时,手机就断断续续地收到会员们的消息。等到回完手头的最后一条信息,我端着咖啡回到休息区,模糊地感到眼前的画面不大对劲儿,像小时候玩的“找不同”游戏书,有什么地方变动过了。 我走近床边,发现那不同之处是乌鸦:他悄然醒来了,睁着眼睛,正望着窗帘。 实际上,当时我不确定他是否“望着”那儿。自打术后醒来,乌鸦的目光仿佛彻底沦为了眼球的赠品,不论落在哪儿、到谁身上,无非是因为他正睁着眼睛,而眼球又尚且完好。 无论如何我还是重新拉开了窗帘,对一双眼睛来说,窗外的景色总比窗帘更像个好去处。 那天,直到我离开为止,乌鸦都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几次搭话未果后,我来到床边,试图共享他眼里的景色,而那儿除了偶尔飞过的落叶、就是灰蒙蒙的天空,与不散的云层中没完没了地掉落的细雨。我很快从窗前走开:再看一会儿,我的心情也要如天气般阴郁了。 离开前,我轻声告诉他我会明天再来,回应我的只有一颗褐色的后脑勺。 我心怀担忧。在刚结束手术,乌鸦被送入病房之际,我问过朱利安医生他的伤情。“他没事,”朱利安轻描淡写地回答,“静养些日子,以后多加注意就与常人无异。” 但你知道“与常人无异”的意思:永远不是真正的“正常”了。 朱利安不肯多说,声称她并不了解手术细节,匆匆赶回了俱乐部。之后一位自然卷短发的护士走进房间,向我打招呼,告诉我她叫塞拉,会负责照顾乌鸦的起居直到他出院。我假装若无其事,向她打听乌鸦的伤势。 “我很抱歉,这是病人的隐私信息……”塞拉检查着床头的设备说,“按照规定,我们只能透露给家属与配偶。” 当时我真想冲她尖叫:天大的玩笑话!你以为我仅仅是他的同事吗?!我跟乌鸦的关系比你们任何一个人想象得都要近,我见过你们谁都没见过的他!……但我只是默然点头……半个单词都没有说。 时间来到第三天的早上。 临出门前,我给《明日观察》的责编发了消息,邀请对方在空暇时赏光共进午餐。回信马上来了,对方一口应下,告诉我他这两个休息日都清闲着,还问我是否已敲定了心仪的餐厅。这类适于聊天叙旧的餐厅我有一家首选与两家备选,但当时我莫名迟疑起来,告诉他还没有。责编推荐了他常光顾的两家,我打趣地称这是个令人为难的选择题,于是谈话就在这里暂停了。 “那儿有常春藤吗?也许我应该请一位画家去画上一片叶子。” 驱车来到圣马丁医院,我带着水果与杂志走进病房。乌鸦倚在床头,和昨晚一样望着窗外,对我和玩笑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 今天他看上去更精神了些,起码,呃,开始眨眼睛了。 塞拉走过来,替我接过水果,告诉我乌鸦的血压正常,体温略高,还报告了他的进食状况,那些流食在她的描绘中仿佛了不起的珍馐。“谢谢,”我不由被她的态度影响,笑了笑,“去休息一会儿吧。” 看得出来,连续三天的探望已经让塞拉意识到我与乌鸦的关系并不止于同事。她并未多话,在床头放下水果,很快回到了陪护室。我走近病床,在乌鸦身前放下两本未拆封的杂志:《轻兵器世纪》特别刊。 “看看这个,”我轻声对他说,“我好容易淘来的。” 乌鸦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仍望着窗外。我的手掌贴上他的脸颊,轻轻将他的脸转过来:“这儿。” 他的目光终于落到杂志封面上,望着它们,静悄悄的。我坐到床头,将两本杂志拆封、翻开,在他身前摊平,再抬起他的手臂,辅助他形成适宜阅读的姿势。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像在摆弄一只大号玩偶,带着呼吸、比任何玩偶都要沉重,又比任何活物柔软。 乌鸦就按我摆弄好的姿势待在那儿,有好一会儿,我判断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看”。又过了一会儿,他动起手指,把杂志翻到了下一页。 我终于松了口气。又或者是叹了口气。 也许现在是回复责编的好时机,我想着,翻到信息栏,接着被敲门声打断了措辞的思路。门口站着一头焰红卷发的丽塔。 “嗨,他好些了吗?我来看看他,还给你带了些豆子。说实在的,这地方的咖啡机是够新的,豆子就差得远了。” 她的头发看起来比往常鲜艳,走进房间时扬起了一阵烫发定型水的香气之风,我合上手机,起身打开床尾的窗,以免气味又对乌鸦的神经造成刺激。寒暄间,丽塔告诉我她刚从相熟的发型师那儿回来,给头发换了种色号的染发剂。 先前说过,为了多来看看乌鸦,我推掉了手头的全部调教委托,其中大约三分之一的客户经我介绍转到了丽塔名下,而她这番打扮无疑是为了在今日预约的那几位新客户面前亮相。“得在他们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不能叫你丢脸哪。”丽塔说,笑着把散发着咖啡香的手提袋塞进我的手里。 “你肯定会的!我嘛……” 我也想与她分享自己的日程安排,告诉她我准备请《明日观察》的责编吃顿饭,就这两天,文森特的混账事迹值得一家全国性报纸的头条……然而,也许是潜意识觉得这个话题不大适时,也许是乌鸦就在旁边(尽管他不会关注我们的对话),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理由。我说出口的成了另一番样子: “我嘛——最近准备去朋友新开的画廊那儿看看,她邀请我好些次了。” 尽管不是假话,我的心里仍有些撒谎似的不舒服。丽塔走后,我马上给朋友发去短信,表达了对参观她的画廊的极大兴趣,以证明自己刚才所言非虚。 “对了,你喜欢画吗?等你身体恢复些了——” 发完消息,我想与乌鸦说两句话,一抬头,看到了一张沉默的睡脸。他又一次睡着了,杂志在身前摊开着,总共看了不到十页。 我本应该习惯了乌鸦频繁发作的瞌睡病,实际上他面容平静,头颅自然地微微下垂,叫谁来看都是一幅标致至极的睡相。但我没来由地心慌起来,只觉得那种未知的力量就潜伏在这睡脸之后,酝酿着一个恐怖的阴谋。 “塞拉?过来看看好吗?”我轻声喊起来,塞拉从陪护室赶来,看了下床头的各项设备,转头笑着告诉我只是睡着了,病人总是需要休息。我却并不这么乐观,与她详细讲起乌鸦长久以来的嗜睡症状,最后塞拉点了点头,叫我稍等,请来了负责乌鸦的主刀医生。 这位主刀医生有些过分的自来熟,又是打招呼、又是要我代他向瑞贝卡经理问好。话题终于来到正轨,他表示出对我的担忧的充分理解,喊了神经专科的同事来一同了解乌鸦的情况。 我抱着颇大的希望,指望此番查出叫乌鸦昏睡不止的罪魁祸首,一整个上午过去,“认知错位综合征”同我面面相觑。 这听起来比之前的病症还要离奇,我委婉地提起上次的诊断,乌鸦如何吃了药却未见好转,而医生耐心解释:“认知错位综合征”与“自我失序障碍”存在交叉症状,也许当时出现了诊断偏差,又或者他的身体对当时所开的药物反应不佳,当然,也不排除伴有认知错位综合征特征的自我失序障碍的可能性…… 诸多术语令我应接不暇,只得点头应下。 在离开前,医生告诉我等到乌鸦方便走动,可以再做进一步检查,届时会有更准确的结果,又建议我考虑给乌鸦预约心理治疗服务。我答应稍后过目治疗套餐,心里却很怀疑这能起到多少作用。 至于乌鸦本人——他在检查途中被叫醒过一次,没一会儿就又睡去了。 下午我收到朋友的来电,她甚是热情地邀请我明天上午来参观画廊,我才想起之前发去的信息。这一来不好推脱,幸而画廊距离我的住处不远,我答应下来,打算次日等参观过后再来探望乌鸦。 当天晚上,我又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来到病房,竟发现床上躺着一只褐色的大睡鼠。这毛茸茸的家伙闭着眼睛、洋洋得意,仿佛它才是病床的主人。我大为光火,刚要上去理论,它突然睁开眼睛,朝我张开獠牙密布的嘴巴,我一眼瞧见深处有颗褐色的脑袋…… 结果,我从梦中惊醒,直到早上都再未入睡,浑浑噩噩地赶往画廊赴约,一趟下来,几乎记不得自己看了些什么、又与朋友聊了些什么。 更恼火的还在后头呢,当我与朋友告别,驱车来到圣马丁医院,打开病房的门,猜猜我瞧见了谁?生活助理先生,曼登·埃文斯! 放在别的时候,想必这位态度谦逊的黑发青年能容易地博得我的好感,然而他以文森特的助理这大错特错的身份登了场,那么,我会怀疑他有着与雇主一般的坏心肠也就不无道理了。 “谁来啦?” 丽塔的声音隐隐从厨房传来,我默不作声地走进房间,越过客厅,把曼登的“下午好”甩到背后,匆匆来到床边。还好,乌鸦就躺在床上睡觉,神色安稳,没有被侵害的迹象。 床头摆着一束颜色搭配得当的鲜花,不难想象是出自谁的手笔。 “文森……近日……工作繁忙,未能抽出时间探望,绝非有意怠慢。”背后,曼登的解释声渐渐跟了上来,“文森特先生已吩咐我全力效劳,若有什么不便之处,请务必让我一听。” “确实有一件不便之处。”我说,“塞拉?把这花拿到外头去,扔得越远越好。”——要是能把曼登跟他的雇主一同丢出我的世界那是再好不过。 塞拉从陪护室来到床边,显得有些迟疑,在曼登轻轻点头之后才拿起花束。 这个细节令我很不愉快。很明显,这个场所里真正做主的是一个并未露面的混账,而我的话语权在曼登——混账的代理人之下。 “患者神经敏感,花香不利于他的恢复。”我说,刻意避开提起乌鸦的名字,仿佛这样能建立起无形的壁障,把乌鸦与一切威胁隔离开来。 “我很抱歉。” 曼登点了点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理解与歉意的神情。 那张脸和我脑海中的文森特重叠起来,我像是又听见了那句该死的经验不足,喉咙开始发痒,酝酿起尖锐的“滚开”与“和你的老板一块儿下地狱去吧!” “怎么了,埃文斯,是巡房医生——” 这关头,丽塔端着咖啡从厨房出来了。现场充满冲突的信号令她短暂地发愣,视线在曼登与我的脸上交替了瞬,接着朝我走过来:“卡琳!我差点儿错过你了,上午怎么没过来?那阵子小狗还醒了一会儿呢。” “我去朋友的画廊那儿了……” 她又管乌鸦叫做小狗,我皱皱眉,并未当着曼登的面表示抗议。“好了,”这个小插曲让我把令喉咙发痒的那些话吞下去,换成了另一批,“请回吧,生活助理先生。如你所见,这儿没什么劳你去办的事。” “噢,此外,”我厌恶地补充,“回去告诉你的雇主,以你的能力足够胜任探望病患这等苦差,叫他把时间与心思用以宏图吧。” 仿佛我的逐客令于他听来是一种赞美,曼登微笑着向我点头:“我会转告。”又向丽塔点了点头,“那么,请允许我就此告辞。” 如果还有谁以为笑容是用于表达友好与善意的,那真该来看看曼登这张脸。看着他,我终于明白,这种微笑的真正用意是展示立场,它传递着一种幽暗而坚固的信号:不论你如何发怒、跳脚、歇斯底里,都无法阻止这微笑的持有者做他认为应做的事。 曼登离开了,他所造成的影响仍在持续。三张微笑的面孔在我的脑海中游荡,先是曼登的,他的眼皮微微垂着,显得谦逊至极;然后是瑞贝卡,下垂的眼角与细纹组合起来,令她的笑脸常常给人以柔和舒适的观感;还有文森特,该死的文森特·法林,我相信他调动的每一块面部肌rou都经过了预先计算,否则无法解释何以屡次精准地牵扯起我的情绪。 我用力摇了摇头,把这些微笑大王甩出脑海,拿出手机,给往常光顾的泰国菜餐厅打去电话,预约了明天中午的二人位置,然后开始回复《明日观察》的责编的信息。我要告诉他餐厅已经定好,请他明天共进午餐,我会在席间把这些混账的事迹全部抖落出来,一件不少。 “怎么回事儿,你要和谁去约会?” 丽塔在旁打趣,也许是我对着手机的神色太不好看,她的声音有几分谨慎与警觉。我如实相告,她“呃”了一声,我从中听出了不赞成的意思:“有谁会阻止我不成?” “不,只是……”丽塔沉默了一会儿,“艾特里斯不是什么……隐蔽森严的地下组织那类的。圣马丁也不是。你知道那些小报记者有多疯狂,卡琳。” 我停下打字的手指。 床上,乌鸦在那里沉睡。我想象着陌生记者涌入房间,无数脚步与问话声将此处的宁静破坏殆尽,他们追问他经历了什么,当时他是否疼痛、愤怒与恐惧,质疑他是真正的受害者抑或贪图法林家族的财权的投机者;想象着在医院门口、病房的落地窗对面、俱乐部甚至我的住处附近悄然蹲守的镜头;花边小报里写得活灵活现而又与事实半点儿不沾关系的报道…… “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丽塔轻声说。 是的,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对自己说,删去了聊天栏里未发送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