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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消动一下,仿佛整个身体就要散了架,肠穿肚烂。闰土懊悔的一拳头打在地上,眼泪流的更凶,几乎就要背过气去。猹精的手指轻微动了动,缓缓地刮了下闰土的面颊,“活着好么?要一直活着好么?”猹精一贯倨傲跋扈,对人颐指气使的态度,说起话来总要气人吐出三生血来,第一次这般轻柔微弱。闰土握着他的手贴在面颊上,那手越来越冷,闰土的眼泪越掉越凶,他哭得几乎断过起去,只不愿意看猹精的脸,不愿意面对注定的死亡。猹精用手背拱了拱他的脸,说话轻飘飘的,好似马上就要断了线,“我只是叫你活着,又不是天塌下来要你顶着,哭什么?”闰土想,可不就是他的天要塌下来了么?猹精继续说道,“你不用太难过,我活得太久了,离开那片海就要遭命里的大劫,一直靠海气和月光庇佑着才躲到现在,只是早晚的事,每只妖精都避不过。”闰土想起猹精和他说,最初要救他,便是存了一分心,也许救人一命做些好事能避开去。可是好似一切都事与愿违,若不是救了他,便不会和人扯上关系,便不会救下迅哥儿,便不会离了海边,也便不会又为了救他恰逢命里的大劫。闰土眼泪鼻涕流到一块儿去,话也说不清楚,“是我害了你…”猹精忽然笑道,“你害我什么?这样死去怎么也比三五百年后被一道雷劈死要好罢,你要真觉得欠我的,那便答应我,如果再能相见便嫁了我,什么样的花式都肯和我耍,好么?”闰土搂着他的手点一点头,那手却骤然从他的抓握里消失。猹精的身子好似化作了一缕烟气,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只留下了脖子里一根银项圈,坠在地上,发出嘡啷一声。闰土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妖精要去时,竟然是走得这般干净。“猹哥……”猹精走了,闰土的天也的确是塌了。迅哥儿当夜被周老太爷强行捉了回去,关在房里,绝望中他两天两夜没合上眼,仍旧是周二少爷偷偷放了他出来。他以为闰土已被烧化做了灰,即使拘一把灰也要亲眼再看看。当他看到闰土倒在灰堆里还有呼吸的时候,几乎要喜极而泣。可闰土再醒来,似乎已经傻了,呆了。他似乎已经不认人了,但见着迅哥儿却怎么哄怎么骗都不肯喊一声迅哥儿,只肯喊少爷。迅哥儿才知他只是伤得深入了骨髓里,不愿面对这个世界,他的心里也更难过,他几乎不敢看闰土空洞麻木的眼神。他总觉得闰土下一秒就要张口,说些怨恨,委屈,后悔的话来,可闰土始终没有。闰土的沉默和呆滞仿佛是一把无形的匕首悬在迅哥儿的头顶,每天都提醒着他自己的无能和懦弱。闰土差点因为他被周老太爷活活打死,而猹精却命也不要救回了闰土的性命。他本觉得是猹精作为一只妖精,连累得闰土也要跟着丧命,但是看到闰土从火里逃生,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他还不如一只妖怪:他总是用愤怒和受伤的样子来掩盖自己的无能,然后无所作为,而那只猹精却不声不响断了自己的后路。迅哥儿在日本的学业还必须要结束,他只能先行回到日本去,等再两年日本学医归来,他总归能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离了周家也能过活。他几乎又是逃回了日本,因为他怕闰土怪他,可又怕闰土不怪他。离开前他把闰土送回了海边去,他爹娘不晓得后来的许多事,从前又最疼惜这个儿子,总不忍心真不管他死活。迅哥儿临走前百般嘱咐闰土爹娘好好照顾他,甚至连不知情的隔壁张二小子都嘱咐过了,还留下了许多许多钱,唯恐他们不肯好好担待。谁知道世事难测,他这一走就是十五年,在外漂泊流浪最起先的时候,周老太爷因迅哥儿不说一声拿走了家里许多钱财又往日本去而病倒了,他本就上了年级,病来如山倒,一下子精神力全被抽空了,没几个月就死去。迅哥儿推脱学业繁重不肯回来。后来局势动荡,周家败落,他辛苦辗转从日本辗转到巴黎,又回到北平,再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年后。这一年冬天他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天气又阴又冷,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村庄,与迅哥儿记忆中的样子相差了太多。而他的母亲已不再是当年cao持周家台门的周夫人,每天为了生活而忙碌奔波。迅哥儿忽然深深懂得了沧海横流,世事变迁里的辛酸和苍凉。当年离开时的愤怒和怨气,在看到憔悴而苍老的母亲时全化作子虚乌有。当时他年轻任性,所以可以将一切怪到母亲头上,而今母亲发已苍苍,一股风都能将她吹到,又叫他如何去动气。迅哥儿母亲见了迅哥儿也是高兴的,喜上眉梢将朱姑娘推到迅哥儿面前。迅哥儿可以不再怨恨自己的母亲,却无法接受这个女人做自己的妻子。从二弟和母亲写给他的信件中,他知道周家败落了只有这个他名义上的结发妻子一直无怨无悔地持起家来。母亲当时选的人是好的也是对的,他可以不再讨厌这个女人,只是也无法欢喜。迅哥儿这一趟终于能回乡来,也知道以后可能再难回乡,打算将剩下的家财变卖了,接上母亲北去。还有一个人迅哥儿也想接走,十几年来心心念念,只是终于回来了,却又失去了勇气。他不该一走又是那么多年,他不该留下闰土一个人,他只希望闰土过得一切都好。迅哥儿整整不安了一个晚上,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才终于敢到海边去。这片海,其实他也只是第二次来,却仿佛一个长久的心结噎在心里,挥不去,忘不掉,夜夜成梦。他和闰土这样的对峙是第三次。闰土站在他面前,皮肤早就被海风吹出了无法愈合的裂痕,好像粗糙的沙地里躺着千沟万壑,嘴唇上的皮冻裂了翻在外边,眼睛浑浊,不复少年时的黑白分明。尽管迅哥儿心里已经将这样的场景设想过千万遍,但看着这样的闰土仍旧如千刀万剐般心疼,他只想走上去握住他的手,就像少年时两人久别重逢,是那样的欢喜,却听到闰土喊了一声,“老爷…”迅哥儿明白,他第一次不告而别去往日本时,轻手在他与闰土之间种下了一层隔膜,他总以为只要下一次他下定决心,这层隔膜就可以揭开,却没有想到已经长到不可触碰的厚度。他在外时总是可以用各种各样的理由麻痹自己,说服自己,唯有面对着闰土的时候,无所遁形,他按住一颗流血的心脏,望着闰土的侧脸,“闰土,这里的日子太苦,你和我一起北上去,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