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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土(第九章)

    第九章*尘殇

    尔童失魂落魄地在屋子里乱转。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没有感到愤怒和

    悲伤。他只是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这件事。他好几次举起手来,数自己有几个

    手指头。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一切,怀疑所有事物的真实性。

    那可是姐啊。怎么可能呢?肯定有哪里不对。因为太阳不会从西方升起。但

    事实摆在面前:素琴不在他身边了。

    当尔童确认了这一点后,又开始觉得恐惧。因为他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他

    开始以为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幻觉。他吓得瑟瑟发抖。他神志不清地过了一天,

    第二天也是神志不清地上了一天班。晚上下班后马上跑回出租屋,但素琴确实不

    在。他等啊,等啊,等到夜阑人静,等到东方破晓。他好几次以为自己听到了素

    琴的脚步,冲出房门却只看到阴暗狭窄的楼道。最后他精疲力尽,孤独地蜷缩成

    小小的一团,颤抖着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正在故乡追赶着素琴,喊着,姐。

    姐。

    「今天坚持一天。」当尔童如同大病一般前去请假的时候,班长为难地回答

    道:「就今天不行。苹果公司派人来检查各供应商的工厂,今天会到我们厂。」

    尔童迟钝地思索片刻,才发现今天确实非同寻常。后勤部的全体人员都上阵

    了,正在拼命打扫车间,时不时可以看到部门经理甚至总经理的身影。而集合之

    后,班长则次为所有工人发齐了耳塞,活性炭口罩以及护目镜等全套劳保用

    品,同时严厉地宣布道:「这些东西一会全部戴好。隔音耳塞和护目镜都不许弄

    丢弄坏,检查的走了以后还要交回厂里。丢了坏了的,就按价格从工资里面扣。

    明白没有?」

    工人们也是如临大敌,齐声答应。

    班长继续喊道:「今天必须严格执行安全cao作流程。屏蔽门一定要关严,空

    气阀要锁紧,模具上的六个螺丝全部要打,一会我会把螺丝发下去。我今天全天

    都会在线上,哪个没做到位的给我看到了,马上滚蛋。」

    这次是来真的了。可惜,尔童进这家工厂那么久,这还是次来真的。班

    长继续交代道:「除了苹果公司的客人,还有区里的领导也要来。等会人来了,

    都给我认真做事,不许盯着客人看……今天全天不许抽烟,不许吃槟榔……水杯

    都给我摆整齐……工作服都穿好。今天都忍住,不准打赤膊,也不准解开扣子,

    袒胸露乳的!……」

    尔童只能强打精神,脚步飘忽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车间的气氛非常紧张,

    时不时就有文员小跑着向各班长传达最新的情况和命令。时间变得格外难挨,而

    客人一直没有出现。

    因为今天做得很慢,工人们cao作也都很细致,所以尔童的工作倒还轻松。生

    产线上的繁忙和紧张让世界有了些真实感,让尔童意识到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发

    生着,并不是虚幻。于是他开始拼命去理解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这种在他的意识

    中绝不会发生的情况。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因显而易见。思维清晰之后,他甚至意识到这样才是

    合理的。如果要在他和张春阳之间做出选择,这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子恐怕都会选

    择张春阳。发现这一点之后的尔童突然感到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但仍然隐隐觉得

    哪里不对。

    原因很简单:素琴是姐啊。

    为什么连姐也会这样呢?肯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尔童想。要去问问

    姐,问清楚才行。

    下班就去。去质检部。尔童拿定了主意,更加觉得度秒如年。

    时间终于过了十一点,突然有好几名文员跑进车间,急促的脚步带着慌乱。

    来了。尔童强行集中注意力,暂时把素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准备迎接客人

    的检验。但他们等了好几分钟,仍然没有听到客人抵达工厂的通知,更没有看到

    有谁进入车间。而那些跑来跑去到处向基层班组长传达着什么的文员们更是让气

    氛显得不同寻常。

    发生什么事了?尔童站在一排机床之间,注视着正在听取文员传达消息的班

    长。班长的脸色非常凝重,让尔童觉得肯定是有什么异常情况。果然,文员急匆

    匆地跑开之后,班长马上把工人们集合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一半是敌情解除的轻

    松,一半是担忧状况的沉重,宣布的又是尔童绝对想不到的消息:

    「接到厂部通知,因为客人在来厂的路上出了车祸,所以验厂取消。明亮,

    把耳塞和护目镜收起来,交给资材部。数量别错了,不然扣你的钱啊。好了,大

    家照常做事吧,不用装样子了。」

    尔童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如果只是简单的剐蹭,不至于

    彻底取消早已定好的行程。而这些外国客人既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恐怕时间早

    就安排得满满当当。

    「嗯。很严重。厂里的商务车就在前面那一个工地边,被个泥头车撞了。」

    尔童去问的时候,班长叹着气,给出了糟糕的答案:「听说那泥头车翻了,

    把商务车后半截全部压瘪了,和个纸片一样的。除了那老外,还当场死了一个副

    总,一个秘书,」班长看了尔童一眼,迟疑着说道:「听说我们皮主管也死了。」

    尔童脑子里轰地一声,又一次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班长仍然在

    叹息着:「这里这么多泥头车什么的跑来跑去,路又不好,它们还横冲直撞的,

    迟早会出事……就是好巧不巧的,碰到我们厂的人身上。——对了,你不是要请

    假吗?现在可以请了。我看你这样子,要不你现在就走,请假单我帮你写。没事

    的,去吧,去吧。」

    尔童不知道是怎么离开车间的。走在南方夏末的骄阳之下,他却感到浑身发

    冷,周遭的一切又一次显得虚幻。他已经完全无心再去想素琴的事,满脑子都是

    皮主管。

    他死了。这位遇到的同乡,帮助尔童成为技术员的,教给他各种怎么成

    为城里人的方法的,尔童尊敬而又亲近的大哥般的人物,死了。不会再有人传授

    自己工作的诀窍,给自己提供各种方便了。也不会再有人告诉自己哪种国产红酒

    价廉物美,哪部美剧精彩好看了。恐惧感再次弥漫在周围,尔童双手抱胸,在阳

    光下再次瑟瑟发抖。然后他突然奔跑起来,逃命一般跑回自己的出租屋,蜷缩在

    床上,只希望不用面对这个既没有素琴也没有皮主管的,难以理解的世界。

    但这种孩子气的逃避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入夜时分,尔童还是艰难地爬了起

    来,直奔城内皮主管的家中。

    主管夫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仍然反过来安慰除了痛苦,还有迷茫和恐惧的

    尔童:「没办法啊,命运要这么安排,我们也只能接受。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其实,这对他来说也算是好事吧,总算解脱了,可以安心休息了……我认识

    他十多年,一直看着他在拼命,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自己其实也已经厌倦

    了吧。这样也好。也好……」

    尔童只能笨拙地说着「节哀顺变」之类不痛不痒的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

    怎么安慰她。这个看起来清瘦而纤细的女人是那么坚强,让尔童发自内心地感到

    敬佩。看样子不需要自己担心什么,皮主管也会安心离去。他努力表达了自己的

    心意,正想起身告辞的时候,主管夫人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击碎了主管夫人所有的坚强。

    她放下手机,嚎啕大哭起来。尔童庆幸自己没走,惊疑不安地问道:「怎么

    了?怎么了?嫂子,你别哭,有什么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

    主管夫人红肿的眼睛盯着尔童,目光里除了悲伤,的是愤怒,嘶喊的声

    音像一把钝刀:「凭什么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就小皮的命最不值钱……」

    尔童隐约猜到了是跟赔偿有关的事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主管夫人无力

    地瘫倒在地上,哭得浑身抽搐:「……老外就算了……从古到今中国人的命就没

    老外值钱……可是一起死的四个人,就是小皮的赔偿最少……人都没了,我要这

    钱干什么……可我就是受不了,小皮的命比别人的贱……」

    「为什么?」尔童脑子一片混乱,几乎吼叫出来。

    「户口啊。」主管夫人的声音像是撕裂什么一样,几乎要撕裂尔童的耳膜:

    「他是农村户口啊。一起死的四个人,除了老外,一个本地人,一个内地哪个省

    会的人,都是城市户口啊。」主管夫人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就小

    皮是乡下人,是农村人……算赔偿的时候,按户口算的那一部分就最少啊……」

    尔童沉默了。这不是他能安慰得了,开解得了的问题,相反,他自己也惊愕

    不已,而且满心疑惑。

    就算自己真的实现了梦想,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像皮主管一样,命比城里人

    贱。

    「……他从上学开始,就一直在挣扎,在拼命……就为了不比别人差……他

    挣扎了一辈子,最后一看,还是徒劳……全是徒劳……」

    伴随着主管夫人的哭声,尔童模糊的目光中恍然出现了背着粮食在黑暗的山

    道上跋涉的少年,出现了在立交桥下和同伴一起啃着馒头的青年,出现了谨小慎

    微却又劳心费力的中年。他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皮主管家的。他在璀璨的灯火下孤

    独地走着,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想通了一个问题。

    不必再去问素琴什么了。她应该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跟张春阳走的吧。

    跟着张春阳,她就不必再为自己和自己孩子的户口发愁,不会比别人的命贱,

    不会被城里人称为捞头,硬盘和外地逼。而这些,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给

    她的。

    既然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谁叫她是姐嘛。

    尔童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她是姐。

    既然是姐,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过得好一些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跟个有钱人而是跟个农民工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跟个下限是法拉利的人,却希望她跟个上限是比亚迪的人

    呢?

    毕竟,素琴在成为自己的女人之前,首先是自己的姐。尔童告诉自己。

    这一点,绝对不能忘记。

    2

    于是,尔童强迫自己装作很高兴。姐能过上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带她过上的

    好日子,应该高兴,理当高兴,只能高兴,必须高兴。

    但这世界总是对芸芸众生充满恶意,现实和期待永远有着难以想象的距离。

    既然素琴已经不会再回来,独自一人租房住就毫无意义,反而只会让尔童难

    以忍受。他决定搬回宿舍。在整理好他那些简单的家当的那一夜,他对着那台旧

    笔记本电脑开始犯愁。工厂宿舍当然不可能有网络,这台笔记本该怎么处理?

    下载些东西带到宿舍去看?素琴不在了,总要找些事情做做,打发一下下班

    后的时间。尔童打开笔记本电脑,顺手便进入了会所。现在没有了素琴美丽

    的身体,有些事,只能靠自己解决了。

    找了几部成人影片开始下载之后,尔童又一次点开了网友自拍区。以后恐怕

    没什么机会再看这些,也不会再有人和他一起学着城里人的那些花样百出。他有

    些失落,但还是想回忆一下那短暂而美好的时光。他马上就发现那位网友「烟头

    烧胸毛」又发了新帖:「极品巨乳美腿厂妹,这次不打码」

    这家伙的自拍图总是很有质量,并且受人追捧。尔童马上点了进去,看了看

    简单的说明:「让大家久等了。这次还是和上次那个少妇同一家供应商的质检,

    听说刚从生产线调到办公室的,有点土,但身材相貌都是极品。这娘们还挺难泡

    的,不过终究只是个厂妹,没见过世面。小爷使了些手段,还是乖乖就范了。不

    多说,上图。这次不打码。」

    会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尔童把页面向下拉,当他看到张图片的时候,就

    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屏幕上出现的,是他最熟悉的那张脸。

    是他最熟悉的那副身体。

    素琴就在镜头前张开白皙修长的大腿,曾经只有尔童才能看的小屄儿毫无保

    留地展现在无数人面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尔童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狂乱地拉动页面。

    每一张图片的主角都是素琴。有的是她摆出各种难以想象的姿势。有的是她

    含着别的男人的大鸡儿。有的是她的小屄儿正在被cao着。甚至还有她满脸满嘴精

    液的特写——最后一张,则是她张着腿,白浊的液体正从小屄儿里缓缓流出。

    尔童一拳打在屏幕上,眼前的一切顿时变成了五彩斑斓的碎片。接着,他像

    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嚎叫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就径直跑到厂里的质检部办公室,甚至没有和班长打招呼。

    素琴没有来上班,但蓉姐知道他为什么来的。他们在办公室门外站定,蓉姐

    说:「你找到她也没用啊。她现在又不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姐。」尔童注视着蓉姐青肿相间的脸,咬牙切齿地回答道:「她不

    跟我好没关系,我不能看着她被人作践。」

    「是吗。」蓉姐的右眼肿得睁不开,只有左眼带着悲伤和迷茫的目光,看着

    怒不可遏的尔童:「她请了假,这两天不会来。」

    「那个谁,张春阳呢?我找他。他的厂在什么地方?」尔童已经失去理智,

    对着蓉姐咆哮道。

    蓉姐看着他,乌青的脸颊上绽放出一个痛苦而扭曲的笑容:「我说你,冷静

    一下,还是等素琴来上班,先找她问个清楚才好。张春阳……别人身份不一样,

    你没那么容易见到的……」

    尔童烦躁地打断了蓉姐的话:「等?他在作践我姐!我一分钟都等不下去。

    我一定要马上去找那个王八蛋……」

    蓉姐喃喃地从破裂的嘴唇间吐出微弱而绝望的话语:「你找不到的……你找

    到了又怎么样。别说你一个小技术员,就算我们主管,我们经理……张春阳都能

    像捏蚂蚁一样捏死……」

    「我管他是谁!」尔童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作践我姐?我说什么也

    要……」

    「我知道啊。」蓉姐笑着,笑得很悲伤:「我知道啊。」

    尔童突然想起他看到的那个会所的自拍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难以置信地看着蓉姐,失声道:「你……你?你也……?」

    「嗯。我也被张春阳玩过了。还被他拍了照片。」蓉姐转眼看向窗外,目光

    没有焦点,像是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尔童一连吞了好几口口水,然后盯着蓉姐脸上的伤痕:「你还被他打了?」

    蓉姐摇头:「他才不会打我……他没那么看得起我。这是我老公打的。」

    是了。蓉姐结婚了。既然结婚了,还和别的男人乱搞,被老公揍一顿也没什

    么好说的。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尔童脸上难以抑制地浮现出鄙视的笑容,正

    想继续追问张春阳的事情,蓉姐却像是被他的笑容戳了一跳,突然向他喊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是贱货,活该。但是我告诉你,事情不一定和你

    想的一样。素琴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子。」

    尔童吃惊地看着她。

    蓉姐双手捂脸:「你知道我老公怎么当上班长的?就是靠我陪主管和经理睡

    觉。那时候我不去,他就打我。」晶莹的泪水从她指缝间迸出:「这次他又嫌车

    间太热,让我找人帮他调到有空调的地方做事。他实在没那本事坐办公室,我搞

    不定,他就骂我没用。打了我一顿。」

    尔童只觉得像在听天方夜谭。蓉姐好看,温顺,而且有一种撩人的风情。她

    甚至还很能干。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男人娶到这么个好老婆而不疼惜,却逼

    她去陪别的男人睡觉。

    还打她。

    那家伙,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我说,你就别去找张春阳了。没用的。我们做什么都没用的。」蓉姐呜咽

    着,像是早已对这个世界绝望:「我们生来就注定给人作践的。做什么都没用。

    好吃懒做也那样,拼死拼活也那样。yin荡风sao也那样,三贞九烈也那样。遇

    到个人渣也那样。遇到个……你这样的好男人,也那样……我蛮羡慕素琴的…

    …可她还不是落得和我一样……你找不到张春阳的。你要真不死心,他今天下午

    应该会来我们厂里。你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吧……」

    尔童很想说些什么,但几次张嘴,却只能沉默。他现在连素琴都保护不了,

    又何谈去关心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女人。所以他最后只是问道:「谢谢。对了,

    那王八蛋的厂,叫什么名字。」

    蓉姐报出来一个长长的公司名称。听到这个名字,尔童浑身都颤抖起来。儿

    时那难忘的,爹的怒骂和娘的痛哭,伴随着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破土而出,在他

    耳边轰然回响。

    姓张的。

    张春阳。

    3

    「我刚刚看到你往质检部去了。」班长递来一张申请单:「你早上没打卡?

    在这签个字。算你今天忘记带卡,申请补打。」

    尔童抹一把僵硬的脸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不住,杨哥,这

    几天总是给你添麻烦。」说完就草草在申请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班长接过申请单,打量着尔童,叹了口气道:「要不要放个长假,我帮你去

    找新来的刘主管申请。」

    尔童转过头,看了一眼繁忙的生产线。自己负责的机床正有两台,在由其他

    技术员处理故障。这一幕让他有些惭愧,赶紧道:「不用,没事。」

    「你这根本不像没事的样子。」班长语重心长地说道:「虽说大家都希望你

    一直在线上,但谁家没个不顺心的事。坚持不了就别勉强。嗯?你进厂这么久,

    是个什么样的人大伙心里都有数。你要休息一段时间也都能理解。刚才老胡还问

    我了,还主动说帮你看看机器。」

    尔童叹了口气。请假又能怎么样呢?什么都解决不了。相反,这段时间连续

    发生变故,新来的主管还没有熟悉工作。在这节骨眼上请假,绝对会给他留下一

    个很糟糕的印象。

    新主管可不再是自己老乡。

    所以,尔童还是摇头:「没事的,杨哥。我会尽快把事情解决掉。真是不好

    意思了。」

    于是班长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拿着申请单走开了。

    今天一定要解决问题。尔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工作,不去想那些难以忍受的

    画面和回忆。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还是频频跑向窗口,看着停车场的方向。

    果然如同蓉姐所说,他终于看到那辆跑车尾随着本厂送货的小货车进入了厂

    内。

    他马上向班长说了一声,然后就跑到了停车场。但目标已经离开,进入了办

    公楼。他只好在跑车边耐着性子等候。跟着赶去办公楼是不明智的,他也不希望

    素琴的事人尽皆知。

    一定要给那小子一点教训。尔童不停的呼气,吸气。握拳,松开。如果他肯

    好好对素琴,那还好说。否则的话,尔童就一定要让素琴回来,并且让那个畜生

    付出代价。

    作践姐的代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下班铃声响起,工人们像潮水一般涌出车间,但张春

    阳仍然没有出现。尔童也不去吃饭,他现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定要等到张

    春阳。不能拖。每拖一天,都会影响工作,对班长和老胡这些热心地帮助自己的

    工友带来麻烦。

    每拖一天,姐就会多受一天作践。

    太阳慢慢落山,天色渐渐昏暗。吃完晚饭的工友们在厂区四处散开,休息,

    抽烟,聊天,像已经经过的每一天,并没有谁多看尔童一眼。直到临近加班,尔

    童才终于看到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人,踩着夕阳走向跑车。

    是他?尔童远远地打量着对方,一时有些疑惑,因为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

    不仅是休闲却一眼就能看出档次的穿着,还因为对方身材高大健壮,比尔童

    还高了半个头,手臂和小腿上的肌rou也健美饱满。

    对方径直走向跑车,远远地按下了手中的遥控钥匙。跑车嘀嘀两声,车门如

    同天使的双翼,缓缓举起。

    尔童此刻当然不会再有羡慕,他冲了出去,怒吼道:「张春阳。」

    张春阳在车门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穿工作服的尔童,马上便皱了皱

    眉头,和气但丝毫不掩饰鄙夷地问道:「你哪位?」

    尔童大步走到他面前三步远的距离,按捺住怒火,吼道:「我姐呢?」

    「你姐?我不认识你,你找我要什么姐。」张春阳漫不经心地甩了一下手,

    便想钻进跑车里。

    四周已经有好奇的工友开始看向这里。尔童只能压低声音:「素琴。」

    「哈?」张春阳不耐烦地再次抬头:「什么东西?啊,对了。我刚玩的那个

    厂妹,好像是叫什么小琴来着……哦,原来是你姐啊。对对对,我听她说过,有

    个男朋友在这厂里打工,叫什么什么童的……是你吧?」

    尔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我。」

    「她到底是你姐还是你女朋友啊?」张春阳终于转过身面对着尔童,脸上挂

    着不屑一顾的笑容:「——不不不,不用回答,我也没兴趣知道。你别急,这两

    天我玩腻了,就叫她回去。」

    尔童怒吼起来:「闭嘴!」他向张春阳走近一步,双眼通红地盯着那张堆满

    优越感的脸:「你一开始就是打算玩我姐的?」

    张春阳满脸讶异:「是啊,怎么了,你不是误解了什么吧?」他看着怒不可

    遏的尔童,突然大笑起来,像是有意在火上浇油:「奇怪了,你怎么好像很生气

    ……我这样的人,玩个女人不是很正常么……」

    尔童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越来越多的工友发现了有好戏看,

    纷纷围近。而张春阳提高声音,继续刺激着尔童:「你别生气。我玩过了以后又

    不是不还给你。我还给你以后,还会把她调教得比以前好玩的。——她有没有给

    你koujiao过?应该没有吧。我叫她给我koujiao的时候,真的是什么都不会。这几天我

    一直在教,总算有进步了。我跟你讲,她天赋很好,现在帮我koujiao的时候,啧啧

    ……特别是那舌头,一卷一吸的……昨晚上我就没忍住,全射她嘴里了……」

    「畜生。」尔童终于忍无可忍,怒吼着扑了过去:「以前你爹欺负我爹,坑

    我爹的血汗钱,现在你又作践我姐。」

    尔童的反应完全在张春阳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面对尔童的拳头,他只是轻轻一侧身,便抓住了尔童的手腕,转向几名匆匆

    跑来的保安喊道:「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最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也不许找他麻

    烦,免得我又被说仗势欺人。」

    几名保安惶恐地停住脚步,低声交谈几句之后,便悄悄消失了。

    「我玩了几百个女人。」张春阳转向尔童,笑道:「次有人找我麻烦。

    有意思。」他抓紧尔童的手腕,尔童发现自己完全甩不开他的手指:「你倒

    是勇气可嘉。」但随即他面色一变:「只可惜,你对力量一无所知。」

    尔童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倒在了尘土之中。他的左臂失去了知觉,而右肩

    关节的剧痛告诉他,那里脱臼了。

    尔童不堪一击。

    张春阳用鞋底踩着尔童的脸颊,俯视着他:「跆拳道黑带是什么意思,你懂

    不懂?专业散打总听说过吧?」张春阳抬起眼睛,扫视着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

    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工人们:「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他再次俯首看向尔童,嘴角咧起残忍的笑容:「你这样的垃圾,我能打十个。」

    尔童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他倒在尘土之中,满心迷惑。他完全没想

    到,对方几乎在任何方面都比自己强得多。比自己有钱,比自己聪明。比自己高

    大。无论智力还是体力,他都被无情地碾压。

    但这实在不难理解。尔童和张春阳,所处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从来都不能

    相提并论。

    张春阳突然收回踩着尔童脸颊的那只脚,重重地踢在尔童腰间:「老子早就

    想痛痛快快地揍一回人了。」他咧着嘴笑着,又是一脚:「我那老头子从小就逼

    我学这学那。」他一脚又一脚,发泄着积累了一辈子的怨恨:「请个什么退役的

    特种兵回来,强迫我学打架。」他越踢越生气:「老子玩了那么多女人,也没个

    谁敢来惹老子。」他非常不满:「就算我玩了他们老婆。」他很不高兴:「就算

    我玩了他们姐妹。」他怒火中烧:「就算我玩了他们女儿。」他满脸失望:「就

    算我玩了他们老母。」张春阳咬牙切齿:「真他妈的无趣。」但接着他又笑了起

    来:「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敢反抗的让我揍就好了。我这二十来年的打架也没白

    学。来啊。打架啊。我可没仗势欺人啊。都看见了。我们是在为了抢女人单挑。

    ——我可不是先动手的啊。」

    尔童痛苦地在满地尘土中不停地翻滚。

    张春阳兴高采烈地踢着,笑道:「你刚才说什么?我老头子欺负你爹?坑你

    爹的工钱?我玩你姐——还是你老婆?这都不是事。我老头子不坑你爹,怎么发

    财啊。他不发财,我怎么玩你你姐,玩你老婆啊。告诉你,这还没完。以后我儿

    子还要欺负你儿子,我孙子还要欺负你孙子。像你这种乡巴佬,就注定了世世代

    代被我们欺负。你们再有出息又怎么样?我手下干活的博士,海归什么的,排着

    队呢,看见我还不是和狗一样。」

    尔童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啧啧。」看到殷红的血在最后一抹夕阳照耀下闪耀着暗淡的光芒,张春阳

    才终于停脚,转身钻进跑车:「死不了的。我收着呢。好了,穷逼。今晚上我就

    去把你女人后面的处破了,明天还给你。以后记得cao她嘴巴啊。可爽了。」

    跑车嗡地一声,从地上的尔童面前窜过,扬长而去。尔童拼命抬头,却只能

    看到车轮无情地碾过满地尘土。

    3

    直到跑车的轰鸣声随着最后一缕阳光一起消失,才有几个认识的工友从人群

    中钻出来,扶起尔童送进了医务室。「莫欺少年穷。」一位工友这么安慰尔童。

    但尔童只能呵呵,他知道这句话的下一句,那就是「宁欺白头翁。」

    少年总是很冲动,很热血,会不按常理出牌。欺负少年多少会伴随着一些风

    险。所以才会形成共识:不如等他们老了再去欺负。反正少年穷也注定会变成青

    年穷,中年穷,最后是老年穷。与此同时,他们的灵魂会在这时光的洪流中被磨

    去棱角。他们会逐渐习惯,会忘记反抗,会逆来顺受。

    他们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给这个过程起了一个动人的名字,叫做「成熟」。

    「rou丝终有逆袭日」。另一位工友这么安慰尔童。但尔童还是呵呵。其实安

    慰者和被安慰者心中都明白,rou丝逆袭是不存在的。那些被反复宣扬的动人故事

    和粗制滥造的网络的主角们只要仔细想想,都不是真正的rou丝。他们或者有

    惊人的身世,或者有隐秘的血缘。或者有万中无一的练武高手这样的天赋,或者

    有被火云邪神打通任督二脉这样的运气。

    但尔童不是或者电影的主角。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还有一个工友这么安慰尔童。

    尔童哈哈大笑。这句话实在是这世间的真理,无可辩驳。但问题是,张春阳

    们也知道这条真理,而且已经准备好了万全的对策。到了如今这个年头,他们已

    经不在乎风水怎么转了。因为河东是他们的,河西也是他们的,就连河都是他们

    的。

    他们早就占有了一切,只留下尔童们一无所有。

    遍体鳞伤的rou丝尔童回到他那一无所有的出租屋中,满心绝望。他发现自己

    无论如何都保护不了素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张春阳对抗。他的愤怒显

    得非常可笑,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愤怒。

    古人说,庸夫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但尔童不是庸夫。古人说,士之

    怒,流血五步,伏尸二人,但尔童也不是士。根据不同的需要,他有时候是农民

    工,外来务工人员,低收入者,弱势群体,有时候是打工仔,低素质人群,农村

    人。有时候是乡巴佬,穷逼,泥腿子,有时候是捞头,硬盘,外地逼。过去的某

    段时间内,他曾经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劳动人民」,而现在这个年代,他被贴

    切地称为「rou丝」。

    ——真正的rou丝,不可能逆袭的那一种。

    他只能茫然地躺在床上,凝视着出租屋昏暗的天花板,试图在以头抢地和流

    血五步之间找到保护素琴的办法,但怎么都找不到。自古至今,尔童们似乎就只

    有通过这两个办法,放弃尊严或者放弃生命,才能向张春阳们传达自己的愤怒。

    尔童想啊,想啊,不肯放弃,毕竟是为了姐啊。他一定要找到办法,不让她

    继续被作践。

    尔童渐渐陷入一种虚幻的状态,直到手机铃声把他拉回现实。他慢慢转动眼

    睛,看了一眼窗外浓黑而深沉的夜幕,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他的意识果然没有错,打来电话的,正是素琴。他还以为再也联系不上姐了

    呢。他捧着手机,花了整整五秒钟,确认了不是幻觉,然后接通电话,咧着嘴不

    知道是哭还是笑地呻吟了一声「姐。」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电话那一头沉默良久,素琴的声音才突然梦呓一般,没头没脑地响起:「直

    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长岛是没有雪的。」

    尔童愣了半晌,才隐约意识到素琴在说什么。他呜咽起来:「姐。没有就没

    有。没有就算了。你……」他垂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哭泣。他永远只会

    在素琴面前,肆无忌惮地欢笑或者哭泣。

    「对不起。童童。」素琴轻轻地说道:「你别哭。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姐。我不明白。」尔童用手擦着不停涌出的泪水,提高了声音:「我想不

    明白。你不是那样的人。不会为了什么长岛什么潘帕斯不要我的。肯定有什么缘

    故,对不对?」

    素琴沉默片刻,语气带着一种释然的骄傲:「我其实知道是瞒不住你的。」

    「为什么啊,姐,为什么,你要那样给别人、给别人……给别人作践。」尔

    童撕心裂肺地问道。

    素琴的回答如同当头一棒,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真不想告诉你。不过

    不告诉你,你怕是要纠结一辈子呢。——张春阳说,如果我不答应,就要让这边

    厂里把我们都炒了。」

    原来如此。姐果然不是为了她自己。尔童说不出话来,素琴还在轻声说着:

    「我是无所谓,我都不想干了……但是你那么拼命当上技术员,还碰到很难碰到

    的班长主管……人一辈子能碰到贵人的机会不多,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把你毁了。

    我有好几次想和你说,但是看到你那么认真,一举一动都学着城里人的样子,

    我怎么都说不出口……」

    「姐,你真傻,你真傻。」尔童终于喃喃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姐,我

    不当这个狗屁技术员了。你回来吧。回来。」

    素琴再次沉默。当尔童焦虑地想要再次开口时,她才笑着回答道:「童童,

    你还要我啊。」

    「要,怎么可能不要,你是我姐啊。生来就是给我做媳妇的。」尔童隐约觉

    得有些不对劲,拼命道:「我的媳妇,怎么能不要。」

    果然如同尔童的感觉——他们互相太熟悉了——素琴仍然笑着,轻声道:

    「姐真开心。童童。谢谢你。可是姐已经回不去了。」

    「怎么可能?你马上回来——」尔童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恐惧,浑身哆嗦,

    声音沙哑地喊道:「——我去接你。你在哪?我现在就去接你回来。」

    「童童。」素琴越是平静,尔童就越是恐惧:「这两天我不舒服,请假了。

    今天白天我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我肚子已经被张春阳搞大了。」

    尔童的瞳孔收缩起来,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四分五裂的声音。

    「晚上张春阳来了,我跟他说这个事。他丢给我一叠钱,说长岛根本就没有

    雪。」素琴的平静终于让尔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绝望地在心中喊着,姐,不

    要。不要。

    但素琴却那么冷酷地拒绝了尔童心底的哀求:「然后他还说他今天打了你。

    说的可得意了。我刚刚就趁着他玩了我睡着了,捅了他不知道几刀还是十几

    刀。

    现在血流了一地,他人已经没气了。」

    既然一切都已经发生,那便只能坦然面对。尔童瞬间冷静下来。他一瘸一拐

    地跑出出租屋:「姐,你在哪?我已经出门了。没事,你等我,我陪你去自首。

    你这样肯定会轻判的。我等你。等你出来的的时候,我肯定已经是城里人了。

    姐……」

    「童童,你这个大笨蛋。」素琴仍然笑着:「……我在张春阳自己家的房地

    产公司的一栋很高的房子楼顶上。这里可以看到整座城的样子。童童,真好看。

    怎么都看不厌。」

    冷汗从尔童身上所有的毛孔里一起冒出,他徒劳地喊道:「姐,具体地址是

    哪里?我马上到。你冷静一点。等我到啊。一定等我到。」

    素琴的回答令他猝不及防:「童童,我恨你。都是你,总说要做城里人,才

    会让我也起了这样的心思。」素琴的语气激烈起来:「我就说,我们生来是这地

    上的尘土,没资格想着飞上天堂的。你不信。」虽然这么说着,但她的语气里却

    没有惋惜,而是仍然带着向往:「都怪你。要是我们老老实实地,像别人一样打

    工,攒钱,等老了,做不动了,回老家做点小生意……那该多好。别人都这样,

    我们也该这样,我们注定就只能这么过一辈子。我恨你。童童。我恨你……都怪

    你想着当城里人……」

    尔童有些晕眩,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真的如素琴所说,只因为他们生在农

    村,所以想当城里人——哪怕只是想想,就已经是一种罪恶?

    但素琴自己,恐怕也不是真的这么认为吧。她继续骂着尔童,但无论如何也

    掩饰不住自己最后的向往:「我恨你。我恨你……反正我也说不了你,那就随你

    便吧。你想当城里人,那就去当。——连着姐的份一起。」

    「姐!」尔童恐惧地喊叫起来。

    回答他的,是一声深沉的叹息,是空气被骤然撕裂。是地面上的喧哗和嘈杂

    扑面而来,是一颗尘土轰然坠落。

    接着,一切便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