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273
那是肯定——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小许蔫蔫的,“船头不回去吗?好歹看看秀音婶儿。”费老头儿垂着脑袋,“这也要能回得去——日本人把地方一占,哼……”小许道:“想法儿从陆上走,抄野道,日本人哪能处处都盯着呢。”费老头儿又走上了神,像是没听见小许的话。夜风刮过树梢,带着湿漉漉的寒。小许继续发愁:“我就担心我媳妇儿,这岳阳——怎么说被占就被占了呢……也是,连武汉都没了,这一地地丢的,要丢到哪一天呢……”费老头儿还是不语,头却垂得更低了,好像这一地地丢的,是他的责任一般。李沉舟一直没有说话,因为无话可说。前一夜还躺在他身边的小崽子,如今已是孤零零地睡在黄土下,未来想到和没想到的一切,都已成了泡影。一段邂逅,一场断送,很快,他又要独自上路了。漫漫的人生之路,无尽长夜……“明天,”费老头儿忽然开口,“明天——我将这一趟的工钱算给你们,你们各自打听好了,回去也好,往其他地方去也好,你们——各谋出路罢!”小许微微吃惊:“这样……”伤感袭上,“船头你呢?”费老头儿顿了一下,“我跟我的船在一起。”古怪的答案——小许却没多想,李沉舟也没去多想。“那么,燕大哥呢?”小许转向李沉舟了。李沉舟头埋在碗里,沉默而缓慢地咀嚼着米饭,跟小时候的情形一模一样。那时,坐在饭桌对面的李萍,看他的眼光,总是带着些微的不耐。他觉出自己的讨嫌,吃饭时就总是把头深埋,埋得很低,低到眼前只看得见米粒。黏糊的白胖的米粒,总比李萍的目光要可亲。听见小许的问话,李舟抬起头,隔了一会儿,道:“我是无所谓去哪里的……”小许就没什么好问的了。深夜,李沉舟靠着大灶坐着,脑袋抵着粗砺的灶台,在暖黄的火光里,将小锁摊在掌心,大指一遍遍地抚摩。还是那个依依扬扬的“柳”字,还是那个锋脚露芒的“彻”字。抚多了,看久了,“彻”字沾染上柔和,“柳”字也多了些矜执。灶里的火烤热半边脸,他一下从“柳”字里瞧出点儿可爱,一会儿从“彻”里看出些酸辛,那颗心也跟着一忽儿微苦,一会儿丝甜。“吱呀”一声,灶间的门开了,寒气趁虚而入。带上门,提着风灯的费老头儿半瘸不瘸地走进来。“还没睡呀——”老公鸡的嗓子,似乎是彻底得哑了,中气不再。“睡不着,”李沉舟盘坐在干草上,两个眼圈发着暗,看了老公鸡一眼,又去望着手上的小锁。费老头儿扶着灶台坐下,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长生锁了。认出这孙子生前佩戴之物,老公鸡似哀嚎又似哭丧一般发出声喟叹,被人勒住了脖子垂死一般的喟叹。垂死而无力道,没有反抗,尽是悲哀。李沉舟想,也许阿彻的死,对老公鸡真的是致命一击。费老头儿一声叹过,垂眉低眼,“老燕哪……我大概是真的老了,受不住了……”李沉舟只能说:“老船家还是要保重自己。”“保重自己?保重好了又有什么用呢……”费老头儿语声低微,“小崽子没了,我的指望没了,费家的指望没了。这次死的要是我,反倒好了,偏生不是。我强人了一辈子,处处不肯认软,哪哪都昂着头要强,这次跌个大栽,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头人送黑头人,一栽万事空……”“那秀音呢?”李沉舟提醒他,“你还有秀音……”老公鸡还有人在等他,他自己才是什么都没有了。费老头儿眉头动了动,“秀音?”“是啊,秀音肯定还在等着你回去吧。”费老头儿看着火光,“……回去之后呢?”李沉舟语塞,心道回去之后,还不是你们老两口互相扶持地过日子。这大半辈子都下来了,如今小崽儿也不在了,两个人还不能尽释前嫌,互相关心体谅一点?却没将这话说出来,老公鸡看上去另有打算。他自己,也要想想以后的出路了。费老头儿没有再说话,李沉舟也沉默着,灶里的火燃尽之后,两人分头搭起铺盖睡觉——艰难的、并不平静的睡眠。第二日,整个江陵县照旧在日军的船炮中震颤着醒来。窗上一层冻霜,厚厚的云翳盖在天上,院子里阴惨惨的。费老头儿大约没怎么睡,手里一个大布包,撑着树棍靠在院墙上。见到个人,手伸到布包里,拿出分配好的工钱一扎,交到那人手上。死去的船工,便由一个关系亲密的,替领一份,再多加上一扎,等到了岳阳,交给他们的家人,算作抚恤。整个过程都是沉默的,失去了继承人的老公鸡,想不到该说什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大伙儿呢,也都体谅他,手上拿着这趟的工钱,说不出的沉甸甸。由大武领头,轮流走上来,拍拍老公鸡的肩,是劝慰,也是告别。此间的事已了,从现在起,所有人都得各寻出路了。但大部分人都是要回岳阳的,不回去看一眼,放不下心。行程一致,简单收拾一下,就要结伴上路。李沉舟也领了工钱,正好送送他们。大伙儿脚迈到门槛上,都回过头去看费老头儿,有心叫老公鸡一起——最好劝了老公鸡跟他们一块儿走。手里的布包已经空了,费老头儿定定地站在院里,顶上稀拉的白发被风吹得扬起,像老树上将落的叶。胳膊肘向外,他挥了挥手,慢慢地,郑重地,瘦干儿似的费老头儿,挥着瘦干儿似的手。这就算是道别了。大伙儿无法,只好加快步子,出得院来,扛着肩上的北风,先出了江陵再说。李沉舟陪同他们,由西向东,横穿县城,一路上遇到三两兜售大红爆竹的小贩,面黄形销地望着他们这群赶路的人。小许抽着鼻子,“又快过年了啊!”没人应他,但个个脸上都黯然了半分。日军的船炮还在远方隐隐震荡,这个节骨眼上谈过节,总有股分外凄惨的意味。那红意盎然的爆竹纸,瞧在眼里,也是刺心刺眼。李沉舟心里想起的,是过去这些年的春节,地点不同、悲欢各异。倏忽的几个片段,眨眼就闪过去,身边陪伴的人,也是换了一拨又一波,到最后,到底谁都没留下。有的人是不想留,有的人是想留没留成,吵吵嚷嚷,去的去散的散,萧萧世间,又恢复了他最初认识的模样。到了江陵边界,李沉舟停住脚,轮到他跟这些船工告别了。这些人,不优雅、不多智、不英俊、不擅言,但跟这些人相处,让他放松,非常得放松。他已经有多少时没这么放松过了?他会怀念这种放松的,像是自家篱笆地里泥土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