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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岸,重庆遥遥在望。当瞭望的船工踩在高板上,报喊离陪都还有半日水程的时候,王家人呼啦一下全部涌上甲板,欢呼不已。小的雀跃,老的纵泪,你抱住我,我拥住你,一群干枯的耗子,眼中霎时有了光,一具具死寂的形体,突然焕发出生命的全部生机。船舱里、甲板上,各个宽宽窄窄的走道里,都有人在sao动,有声音在叽喳。路过的船工听见了,跟着舒一口气,替他们感觉着欣慰,尽管对他们而言,还有一个长长的返途要走。王家人下船的那天,所有人都展着笑颜,替他们搬行李下去,一个个握着手打招呼道别。那是一个潮湿的雷雨天,距离日本人的上一次空袭,才过了两日。费老头儿紧靠着码头,一边磕着烟斗,一边听当地的同行告诉他空袭警报的事,说什么“预备警报用不着跑,等第二次响起时再跑也不迟”。船工帮着王家人收拾下船,老公鸡眨着一双老眼,冷静地注意着周遭的一切。这笔单子完成得——有惊无险,钱是肯定落到了,他却不大笑得出来。王老太太下船时,特地过来感谢他,合着来接船的体面管事的,呵呵咧着嘴,把他的驾船技术夸上天。费老头儿取出烟斗,照例把手一挥,说句“你们好走!”就等把王家的事物清空了,好即刻调转船头,踏上回程。本来把人货送到,在目的地休整上至少一日,是常例,然而这次船上所有人都默认,一到重庆就掉头,直奔岳阳老家。来接船的管事的,还呵呵地问“老船家不歇上几天,在陪都逛一逛?”费老头儿将烟斗柄咬紧了,心底滚过无数串咒骂,末了才回一句,“人穷命贱哪——没那个命来西边乘凉,舍不得东边的狗窝呗!”脚跟子一转,跳上踏板,径往自家船头去。李沉舟帮着将王家的包裹大箱运下船,才运了一趟,就被阿彻拽住,拉到一边,“行了——不是你分内的事,费那个力气干嘛?”李沉舟笑一笑,回首望着重庆的江岸,“你不想下去看看?好歹是陪都。”阿彻摇着头,“爷爷急着回去,我也急,大家都急,这里不是岳阳,再好也不看。”李沉舟又是一笑,抚握豹崽子的肩,心道,这一点倒不像他老子。于是不到半日,费老头儿就带领着全船人马,乘着热乎乎的南风,兼程东下。少了姓王一家的份量和拥挤,整条船显得空旷而静默。耳边是江鸥哀哀,上空是风帆呜呜,船上的人,各在其位,彼此没一声言语,却使上了较来时更多的劲儿,指望船走得快些,再快些。费老头儿,烟斗揣在口袋里,亲自掌舵,望着那云层深处的东方,像是第一次这么深深地看着那个方向。没有人将担忧挂在嘴上,但担忧刻在了他们的脸上。重庆码头,呜呜嚷嚷的都是武汉告急的消息,大概意思是,政府本来就打算放弃武汉的。武汉,那么大个城市,都要被放弃,岳阳那么个一马平川的江口湖港,还有多大守住的希望?政府的阔人,官位在手,大可以四海为家,从南京到重庆,无非迁了个住址,本身并不损失什么——阔人是永远不会失去什么的。不会失去什么的阔人,体会不了苦苦留存一点儿家园故土的痛苦,体会不了身在长江、心在岳阳的船上诸多帮工的焦心。王家人卸下之后,船是轻快了,船上的气氛却似乎更加沉重。没有人有心情说笑取乐,从老公鸡到小许,都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只有李沉舟,看着阿彻一日日好吃好喝好玩耍,并没有太多的挂虑。私底下他其实有点希望阿彻能在重庆下船,跟他一起寻个小院子,一道住下来的。岳阳既是危险,回去便显得有点自寻苦处;重庆既是陪都,大抵要安稳上许多。也就这么想想罢了,并不能真的说出来。毕竟阿彻名义上还是费老头儿的孙子,老公鸡嘴上对豹崽子又嘲又批的,心里可疼这个顺手捡来的窑姐崽儿。李沉舟看在眼里,就不欲夺人所爱。到了岳阳,打听下风声,若是注定要沦陷了,再西上重庆也不算晚。秋风乍起,一船人堪堪抵达荆州,就听到武汉失守的消息。小许从岸边跳上来,揪着唇上短短的胡髭,复述得有气无力。费老头儿前后踱了几步,就让起锚开船,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握着主舵,趁夜继续东行。轮值的大武走过来,问道:“船头,咱们能到得了家吗?”费远空只是瞧了他一眼,就接着掌舵,并不接话。到了后半夜,李沉舟来换班,让老公鸡去歇一歇,安慰他“指不定一觉醒来,就是岳阳了,还是好好的,跟我们离开时一样……”被费老头儿在肩上拍了两拍,一个人提着羊角灯走了。阿彻执意陪着李沉舟看守下半夜,李沉舟给他条毯子裹上,“你睡一会儿,小孩子不要熬夜——”豹崽子嘟嘟囔囔几声,摆弄好毯子,沉默片刻,忽道:“老狮子,我长得像我爹吗?”眸子在夜灯里闪着亮。李沉舟望着他,微笑了,“像的,眼睛最像。”小崽子立刻露出个笑容,动了动,手握着胸前的长生锁,寻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夜露微寒,李沉舟站在舵旁,看一会儿前方水域,望一眼熟睡中的小崽儿,心里流淌着奇异的温馨。时日很坏,世道艰难,可他就是有种感觉,要是一直他这么掌着舵,豹崽子在一旁睡着,水流缓缓,夜风微微,似乎也很不错。探照灯沙黄的光线,柔柔地打在他的脸上,他忽而忆起少时守着馄饨摊时的情景:也是那么沙黄的街灯,他一个人站在黑洞洞的巷口,做着晚归人的生意。黑寒的夜令他不自在,李萍的去世在他心上永远剜去了那么一块,他一个人守着摊子,站在路灯下,心里渴望着什么,却无法描摹。今天,李沉舟想起那时的情形,想起那个沙黄的街灯——他总是爱将摊子摆在街灯下,差不多知道自己一直都在渴望些什么了。一样的沙黄,一样的柔暖,一样的秋夜露凉,但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有人陪着。有人陪着,虽然只是个小崽子——活泼淘气、爱张牙舞爪的小崽子。小崽子喜欢他,重视他,亲热地接受他,毫不在意他是什么人,是什么出身,做过什么事。简单的、纯粹的喜爱,简单的、纯粹的接纳、简单的纯粹的沙黄的灯光,汇聚在一起,驱逐开笼罩他的黑寒,像照亮前方的江面一般照亮了他脚下的路。快黎明时,费老头儿准点翻身下床,吐着茶叶水漱口,杯子端在手里,过来接李沉舟的班儿。阿彻也睡醒了,披着毯子站起来,打一个哈欠,就问“老狮子呢?”李沉舟立刻过去,将人揽着,感受着掌心热乎乎的温度。老公鸡四周围一瞭望,“过君山了?”勾着脖子,凝视前方。良久,回首问“前头那是普通的货船?”其时小许等若干船工,心焦至无法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