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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雪梢头

    

月上雪梢头



    公孙灵驹身量不高,脸孔也小巧稚嫩,但是她站在那里,人们却仿佛看得到北境的巍峨雪山。十年寒潭冰影,三千天霜降雪飞,北境无双的天才,曾经带着和平的心愿来到柳县,此时却向半个中原武林亮出她的锋芒:“我说,放人。”

    妙月许久也没有听到任何回音,那些庞大的航船上没有一个人影。方才还虎视眈眈的丹枫弟子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叶骏霓和翁秋暝也失去了音信。

    刀光剑影固然使人惶恐,可河面上静悄悄的,像所有人都躺在一个幕天席地的大棺材里,只有公孙一个活人,在行船间穿梭,她的声音像另一个山头传来的,冰凉、孤寂。

    妙月忍不住牙齿战栗起来,雨霖紧紧地抱住师姐。

    隐隐的琴声响起,那琴声锈迹斑斑,像从三千年的海底龙宫打捞起一般。步琴漪一直都在闭目养神,此时却猛地睁开双眼。

    随之而来撕碎铜绿色的琴声的是一声鞭子的脆响。

    雨霖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妙月也警觉地支起身体,这鞭声好熟悉。她们绝对不会听错的。

    重物落水,张洄淮往舷窗外看,是半截长剑。落在激荡的河流里,刚刚好落在公孙脚边。

    他转头平静转述:“不是人头,也不是人的胳膊。铁剑。”

    “师姐,是人的身体吗?”雨霖轻声问。

    妙月往外看了一眼,她正要确认答案,头顶上传来尖锐的鹰鸣,茫茫阵雨间,有人捕捉到了她的眼睛,随后头顶的船篷被长鞭甩过来,妙月猛地缩回去。金属物体滚进船舱,是兰提的耳饰。

    妙月扑过去捡起耳饰,随之而来的还有字条:“我不打。”

    笔走龙蛇,草率无比。妙月攥紧了他的耳环,她相信他。

    另一只耳环还悬挂在他的耳朵上,兰提失神地看着葵郎的尸身:“怎么比我的青澜还死得小?”他将白布盖了上去。

    船舱里滴水的声音比外面的扰乱心智的琴声更可怕,就像浓稠的血液打在镜面上,映照出不同的人心。

    他独自在这里摘下另一只耳饰,仿佛摘下了他的命运。

    此处极为安静,外面风雨大作,大到猛兽撕咬生rou的速度都变慢了。妙月听到不远处一声接一声的猛虎咆哮,立刻捂住了雨霖的耳朵。

    是捂不住的,没有雨水能从地面下回天上,没有时光可以倒流,没有支离破碎的尸体可以再次变成前途无量的丹枫弟子。

    雨落如拳打,蓬舟飘摇,妙月忽然感觉到腹中震荡,她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天地浩然,公孙灵驹的口哨声震彻自在河雨,雨水被剑挡回空中,古琴声在远处悠悠响起,那铁锈味已被洗净了,她的剑乘上琴声,如同雪色的飞鸟,展翅飞向更远的地方。

    妙月震撼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醒悟道,现在她再不是毫无修为的无名之辈了,商艳云几十年的心法都在她身上,冬影心法来时,她已经无法避开。妙月尽快调息控制。几乎船面上的所有人都在做和她一样的事,除了丹枫山庄的怪人疯子们。

    没有心法,就不会受影响。挫伤他们寿命的,只有三丹剑的灼伤啃食。还轮不到外力摧残。

    一直藏在伞下的兰招如梦方醒:“哦……我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武林各派也全像刚睡醒的巨兽一般钻出了自己的巢xue,姜岭望向对面的雷坚白,心知肚明对面想说什么。丹枫山庄再不解决了公孙灵驹,公孙灵驹就一直压着武林各派的心法,她自己的冬影心法可能不到家,可那可恨的琴声如丝如缕,将冬影心法编制成了一张敲骨吸髓的冷。

    姜岭雷坚白这样的武林巨擘不足为据,可手下的弟子却苦了。他们十分看重心法训练,越是重视,越是被公孙剑身呼啸而出的冷气压得动弹不得,再冷下去就要失去知觉。在最冷的地方,时常有人冻掉耳朵冻掉鼻子,那现在冻碎整个心法,也未可知。

    公孙灵驹撑不了多久,但武林各派绝不能拿她撑多久来冒这个险。

    她是北方人,她在中原没什么朋友,她一点也不害怕。那丹枫山庄呢,也拿各派武林来冒险吗?

    丹枫山庄为何还不出剑,是在等什么?大概是没有把握粉碎她周身的冰盾,没有把握穿过那些琴声而不七窍流血。又或是真的在等人。

    兰窈对武林各派不闻不问:“要走就走。”

    “反正她撑不了多久,她早晚要死。”兰窈拎了拎翁秋暝穿过锁骨的锁链,“走了的就记上,早晚有机会报复回去。走镖,藏经楼参悟,还是修学,机会多的是。”翁秋暝忽然舔了舔她的手关节,他疼得受不了,又不敢张嘴咬,只能轻轻舔。

    “同一个师门的人,你劝劝她吧。”兰窈忽然松了口。翁秋暝望向她:“劝谁?”兰窈微微一笑:“劝能劝的人。”

    各门派年轻的弟子们撤得差不多了,年轻人里没有离开的还剩下红林梅州,不过他们确实武功不高,这般震荡威压,对林萦怀没什么影响,梅解语也煎了壶药分给其他人饮下。

    方才的震动又平复了,公孙年纪小,她无法对各位掌门家主产生更大的影响,她再坚持下去只是白白地送命。天都剑峰其他人一个都没来,她不要让他们来。她不预备有更多无畏的牺牲,公孙灵驹甚至安排了车马,送大家离开。她独留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准备接叶骏霓回家。

    公孙灵驹的嘴角缓缓地溢出鲜血,她只是还听得见,她还听得见那缥缈的琴声,在不远处的山头,在不远处的童年。

    除了公孙以外,这阵琴声吵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梅解语自然而然地看向听风楼的船,他很清楚步琴漪的实力,他是绝无可能有这种水平的。步琴漪对面的妙月已经调息完毕,她甚至觉得商艳云的内功又被她激活了一些,她问道:“这是你们听风楼的功夫。若水这么弹下去,他不会有事吗?”

    步琴漪伸手舀动河水:“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我这里没有答案。你得问他本人。”

    妙月眼看他舀动的河水里多了一抹红色,红色的纱巾从上游飘下来,妙月扯了扯自己玄青色的紧身衣衫,这里大多数的人都穿着这般衣裳,方便随时配合手中的刀尖。

    很少有人这么穿红,要么是新娘子,要么是眉间一点朱砂痣的兰窈,她拥有最张扬的天性,那和她一般肆意妄为的人也世间难寻。可此时就这样寻到了。

    妙月张嘴想说他的名字,但真是好久不见了。

    公孙的小舟上承载了另一个人的重量,他也不怕被伤到,他肆无忌惮躲在公孙灵驹身后,师出同门,剑招也相似,他防得住她,也能和她过手三招。

    公孙灵驹一剑砍来:“你来干什么?我以为你早死了!”

    池悟风别开她的剑:“师妹,掌门让你回去!我就带这一句话!”

    箭矢立刻就飞了过来,池悟风险些躲不过,箭的来向是丹枫山庄的大船,一箭拿云分火般的气势,恩怨分明,池悟风咧了咧嘴:“呀……”

    兰提一弦三发,箭矢散落,小舟立刻身负重伤,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英雄不吃眼前亏啊。掌门说了,叶骏霓那样的,十年内能有八百个这种资质的,死了你,我们天都剑峰就玩完了!”池悟风竟干脆去拽公孙灵驹,跟他回去。

    琴音嘈杂,妙月知道这是若水生了气。

    兰提再射一箭,差点钉中了池悟风的脚。

    兰窈嗤笑一声:“你这是什么技术?”兰提将弓弦交给兰窈,池悟风见势不好,又实在说服不了公孙灵驹,保命要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火红的衣裳仓皇而逃,只留下被射中的衣襟,大雁般翩跹落入水中。

    终于出现的兰提望向公孙灵驹:“要谈条件吗?”

    “阁下,与阁下的亲眷们,并不想和我谈。”

    “那要决斗吗?”

    妙月看向自己手中的剑,雨霖立刻摁住她:“师姐!”

    公孙话语平静,她擦去了嘴角的血丝,一切如她平常的音容。“我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代表我的尊严。我说出去的话,我用我的生命捍卫。叶骏霓相信我的话,金葵溪也相信我的话。我不是神仙,我无法起死回生,但我还想试一试,至少保住一个相信我的人的性命。”她说过,她相信和平能换来和平,哪怕叶骏霓金葵溪之间发生了这样的惨剧,她一直相信。

    兰提想了想:“只为了你的尊严吗?至少更大一些,比如天都剑峰,或者说得再大,整个北境。”

    公孙摇头:“不为了天都剑峰,也不为了北境武林,只因为我公孙灵驹堂堂正正,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都无愧于我自己。”天山雪,纯白无暇,心意无改。公孙缓慢作揖:“请出剑。”

    雨霖眼睁睁看着妙月冲出去,她拦不住她。

    “用不着他,我来。”

    众人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兰携极为困惑地看他三哥,他舍得应妙月冒这个险?

    兰提微微点头,表示肯定。他的目光飘向更远的地方,应该是最近的一座山头。琴音停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雷声震动河水咆哮。

    前些日子,妙月见过一个剑客背着一只白猫,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赶来,她是传闻中的雪女,是不近人情的高山隐士,她是认真阐述她的和之道的北境使者,是茫茫竹海中践行承诺的飘然剑仙,也是堂堂正正的公孙师姐,此刻,她是妙月最好的对手。

    妙月冲出去前将手中的纸条交给雨霖,兰提的第二张纸条随着他威慑池悟风的三箭传过来,众目睽睽之下,瞒天过海,他总做这样的事。

    “谊与斗。”他这样写。

    妙月出剑时,其实还没想清楚。就像她一直没想清楚很多事,但她却走到了这一步。上一次天都来人时,她还完全不会用剑,几次凶险无比,江湖上没人知道她是谁。

    现在她是应妙月,是击败过梅山首座的人,似乎藏着一个心法的秘密,可是又在此时挺身而出,仿佛对丹枫山庄忠心耿耿。越遥远越神秘,她母亲商艳云叱咤江湖几十年无人知其真容,因此是天外飞仙。妙月想得更简单一些,此役过后,她绝不会被兰窈她们再刁难,她凭什么接得下公孙的剑又会引起纷纷猜测,她被推向高处,她的名字也要被传起来了。

    剑光如同将军的旗帜卷出风雨,公孙立刻抛下那即将损毁的小舟,朴素道袍在河面上鹅毛白羽般漂浮,她的剑招只管华丽,不管伤人。慧心之人,如何不领悟到好意?如何不领悟到认可?

    琼光无尽啊,水面上的人交缠,妙月的黑色长辨仿佛也染上了雪色。从来没有切磋过的两个人,又小心翼翼,怕重蹈叶金的覆辙,可正是想到了那血色的孩子,那悲鸣的生者,便同时松开了对方,剑身擦肩而过,公孙灵驹又卷土重来。

    外人看来,她们打得几乎难舍难分。妙月想,她该给众人看一点属于三丹剑的东西,水涛迢迢,她蹬开几丈远,波纹从中被破开一条银鱼般的痕迹,公孙适时便催动心府,调出一口无伤大碍的血,血液被疾雨吹得四溅开来,血色莲花绽放到众人眼中——公孙尽力了,她前面消耗了太多的内力。

    妙月想,她也该受一点伤。似乎是不肯屈服的雪女又摇出了剑峰的山雪,朝她奔袭而来,妙月需要措手不及,需要被那琉璃般的剑意挫伤。这一伤,清澈透明,妙月捂住自己的胳膊,她被弹到了九雷岛的船壁上,她仰头看雷坚白,雷坚白只看到那张年轻面孔上势在必得的坚决,与此同时,公孙流血的侧脸也被姜岭捕捉了。大家都看到了,千真万确,无法抵赖。她们就是在对决,只是对决得那么轻巧。

    妙月无法估量她和公孙是否是真正的势均力敌,可此时,她们有不相上下的胜负心,不相上下的慈悲心,忍让、进攻,都在对方的算计内,即使三丹剑更烈,即使霜降雪飞剑更寒,都是那样的令人目不暇接。公孙灵驹是久负盛名的剑痴,妙月不是,可是她最擅长欣赏眼下的人和事,公孙灵驹用剑极美,她会抓住这机会再多欣赏。

    兰窈不懂剑,她悄然消失在船板上。忘我的公孙灵驹太投入了,剑痴忘却了她的身份,她来时的理由。兰窈一点都不会忘。

    金属刺啦的声音,这是匕首出鞘了。兰窈很满意。锁链哗啦,这是翁秋暝在绕着叶骏霓踱步,他在说服她。有点用处。

    翁秋暝轻声道:“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叶骏霓知道这个师兄,尽管她从未见过他。她轻声问:“师兄,你后悔吗?”

    “因为我知道我不会被原谅,所以我从来不后悔。”翁秋暝说他毫无悔意,他嘴角甚至挂上了笑容。

    叶骏霓垂下眼睫:“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葵郎会不会原谅我。我不知道……”

    翁秋暝靠近她:“但你可以去问问他。你现在去,还追得上他。”

    叶骏霓接过那把匕首,她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是这样去追他吗?”

    “是啊……”翁秋暝闭上眼睛,“去问他,会不会原谅你。”

    兰窈在门外,耐心地等候着,她等到了叶骏霓绝望的尖叫,刀子垂直地捅进喉咙!——没有她想听到的声音。

    匕首铮然落地,叶骏霓猛地抱住翁秋暝:“师兄,我不想死!六十年后,我再去问他吧,他会等我的!你也活着啊!”

    “葵郎他会等我的!无论他原不原谅我,我都想活,我要活下去!”

    兰窈勃然大怒,她立刻就要破门而入。她被兰携抓住了肩膀,她伸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盛怒之下,急需发泄。兰携接下了这个耳光,他不敢置信又失魂落魄道:“大姐来消息了,大伯去世了!所有人,回去奔丧!”

    兰启有暴毙身亡。几个月音讯全无的兰启有,再次被人们听说,是他死亡的消息。

    兰提看向远处的海鸟,万层云下,点点残雨。大伯死得其所,算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