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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灯下,皇上正茕茕伫立在冷阶上沉思,此时听闻太医宫人惊呼着追我出来,回头一见,双眉登时聚起,连忙快步走过来:“你怎么出来了!”春夜风凉,我哆嗦着双膝,一曲便在周身宫人的劝回声里跪了下去,可就算此时是跪在了皇上跟前,两眼望着他,我却依旧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皇上被我这一跪,霎时顿在两步外,然只那么一霎过了,却又继续走来。他扶我,我自然挣着不起,而此举似更戳伤他一般,叫他手下加大了力道,到底依旧沉默,却也沉默着把我强拉起来,又竟弯下腰去,替我拍了拍膝上的尘。他拍得一下,又一下,就好像艳阳时街上妇人掸被的大竹拍子,那力道不轻不重,却偏生似深深击在我心口上。下刻我觉肩头一暖,是他把外袍脱下来将我拢住,也拽住那拢着我的袍子将我拉近到他近前,一双目光深刻在我眼里,极力克制地问我:“稹清,你要替他求情?……你知不知道你从小到大心里的苦,都本该是他的?你知不知道你从小被人戳着脊梁骨遭的罪,都是代他尝的?——他们一家子害了你大哥,害了国公府也跟着有罪,更害了你瞒我骗我十来年……到如今我不怪你,我不怪你爹,不怪国公府,你却要跪在我跟前,替他们求情?”他的话叫我耳中几乎轰鸣起镇痛,握在他手腕上的双手早没了热,却还是止不住道:“皇上,你……你从前曾说过,往后有一日,我爹若犯事——”“那是你爹,那是你!稹清,你怎么就不明白,那是你!——”皇上那一容极力的平静终于破裂,他英眉紧聚起峰峦,在我近前处痛目望着我低哑地嘶吼道:“他们要杀我,稹清,你难道看不见?他们起了千万的兵马立在城外,他们同苏家联姻掌其朝中门生,他们是要篡权,他们是要杀我啊!稹清……稹清!他们是要我的江山,我的皇位,要我的命!……你竟要我饶了他们?”我胸腔中已痛到发了麻,面前皇上的脸映在我眼中已愈发模糊,不出多时已全罩在水雾里,可即便是在水雾里,他一容的痛也是那么明显——然可恨是,我望着他,竟还能挤出一句句:“求求你……皇上,求求你……他都招了,他全招了……求求你……”皇上定定地看着我,他拽在袍襟上的手由我这一句句而渐失力道,最终是苍苍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好似是早料到似的,忽而就松开双手垂了下去。我失力一晃被后面小太监扶住,恍惚中,只见他微红的双目最后看过我一眼,终于是萧然背过身去,由宫人挑起灯笼,簇拥着走了。他背章的云锦盘龙渐远,一时我在此看着,忽发觉眼前这情状竟已让我分外熟悉。——原来近几年,我总常看见他的背影。第82章山色有无【佰玖玖】我想起去年盐案后回京的事儿。我回京时已是秋快过尽,满打满算有三月未见皇上,心下便甚为惦念,再合了当时那一路心境,自然脚一沾地儿就想立时见见他,是故刚回国公府搁了东西,也未及上报要入宫觐见,就换了补褂匆匆往宫里赶。那时天儿虽未入冬,可已算是寒冽,又下着秋末最后一场绵雨,就更冷下一层。徐顺儿撑伞送我到乾元门外时,雨丝儿吹絮似的打天地间扬洒着,他将伞换来我手里时一偏,那漏下的雨点儿落在我脸上便好似碎冰一般地扎着,又冷又疼。这隐约叫我又再度想起那汉陵渡口的滂沱江雨,出神间,是连周遭几个吏部的寒暄都没听见,待反应过来,那几人已走了几步开外,当中一两人却再度掉头来侧目看了看我,又伙同其他几个讥诮起来。实则这乾元门到玄德门前的一路上因遍插部院儿,便多得是朝中官员走动,故我原就是常被人眼珠子扎着后背说道jian佞的,又恰逢此时皇后新立了,各部间都盛传我去山东府是年老色衰了被皇上嫌弃着打发走的,如此便像是无形从天上落下来一脚,更将我踩进了泥里似的,叫我之后在宫里碰见的说道都更杂碎,四周哂笑之声也都更喧腾。虽多年来我从不理这些,可每每埋头捏着小金牌儿往禁城里走,心中也确然不能说是平静。料想我数月未归,宫中说是变天也有可能,我自然也顾虑皇上真如他们所说要嫌弃我了,心底并非半点忐忑没有。可就这样忐忑着,我走到玄德门前,却见玄德门里头那边儿的空地上宫人林立、禁军肃然,他们当中,竟是皇上慢慢挪着步子,沉思着什么似的,正从左边儿走到右边儿,又从右边儿,踱到左边儿。他旁边儿跟了个侍卫苦苦替他撑着伞,可薄风四下吹着雨乱窜,便还是将他龙袍摆子上濡湿了一大片儿,将明黄的锦缎染作深棕,似是沁透了很久。我忙过去要给他打礼,可人还没跪下去已被他捞着胳膊带起来,他道:“地上湿的,甭跪。”如此被他提着胳膊,我抬头和他两相对瞅着的那一刹,竟觉就仿似从前十三四岁初入宫时候,被他强捏着下巴看他俊不俊一样儿,这情景忽叫我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出来。大约皇上也想见这少年事情,稍稍莞尔,可看我目色中到底有丝不信,端详我好一会儿才问道:“听城防说你才回京,怎么这就进宫来了?累不累?”他说话总是低沉的,定然的,稳稳的,他这声音我已好几月都没有听见,此时单单这么一问,倒不消说别的,却已然叫我似青云回岫,倦鸟归山。而我自然也真是倦的——奔赴数日回京未歇,那时站着都已觉双腿在晃,是真恨不得攀住他双臂直直抱住他,拖在他身上大声嚎啕我累脱了皮儿,最好还能央他背我一阵才好——可当时那境况下,洞开的玄德门后光天化日,门内门外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又更是看着皇上,我虽从来是不在意自己难堪的,却到底不能不替他一国之君顾忌脸面,便还是将他手拂开,稍微也退下一步,终是同他两相不亲的站着,脉脉望向他道:“谢皇上体恤,臣不累的。”皇上早令了宫人替我将伞撑着,此时隔雨细细打量我许多时候,他神容好似将千言百语沉浮在眉头眸中,可却依旧半晌无言,过好一会儿,才看着我说了一句:“一路千百里,你哪里会不累……”他此言中深意说到这儿顿下,可我却觉着,他下一句当是想问我又为何要回来。我赶紧胡乱捻了话打断他:“皇上怎么站这儿?”皇上背过手,徐徐道:“批折子乏了就出来走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