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非我所得,纵死不受
二人考完回到书院后倒是清闲许多,直至深秋二人都一直在帮张先生整理陈旧的书籍,期间有不少后生会来书院的书楼询问二人时务与策论的看法。 虽然大部分是来找师怀陵的,甚至有的不认识的会掠过师怀陵本尊,对着杨清樽喊师怀陵的名字。杨清樽起初只觉得好笑,还特地捉弄过几次分不清他们二人的后进学子。认错人的后生大为惭愧连连赔礼,毕竟杨清樽的学识也就比起师怀陵差那么一点,换做旁人恐会觉得冒犯。 然而杨清樽,他被杨夫人养得温逊知礼,更无世人心中对门第之间那么大的成见,他逗弄别人也只是出于有趣,甚至在事态过分之前就会主动说明情况,指一指盘腿坐在角落书堆里忙着记录书名进行分类的师怀陵: “方才不过玩笑,这个才是本尊,下次别找错人了哈哈” 然后师怀陵头也不抬的,笑着点他一句: “你又逗人家” “嗯哼” 秋高气爽,从书楼一眼望出去可以看到从秋江上一路迁徙而飞的白鹭,白昼的时间在逐渐缩短,下学过后已经是夕阳西下,血红夕阳浸染在江面上,甚至还想洒进窗子里。 师怀陵帮后生解答完策论上切入点的不解,回身望向窗外,在夕阳下看不清的眉眼中是一副山雨欲来的征兆。 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然后就听到杨清樽掸衣摆的声音: “快点走啦!张老先生叫我们呢。” 果然是有事发生。 解试的榜单下来了,原本早上消息就送来了,偏生昨晚师怀陵宿在书楼,连着杨清樽也窝在书楼将就了一晚上。一大清早马不停蹄扬州赶过来送喜报的驿使却将解元与亚元扑了个空,还是早起焦急等待消息的掌事将人请了进去。 中榜者大多出自微山书院,有欣喜若狂抱书掩面而泣的,也有喜上眉梢书写家书的,也有部分时运不济落榜而黯然长叹的。 “怀陵呢?怎么头名反而找不到人了,啊?”掌事也快上了年纪,但比起近几年来步履蹒跚的张老先生,尚且还算得上硬朗,眼见榜上的名字都念完了还没找到人,于是左右询问着。 “不用问了,没走丢”张老先生被后生扶着拄着拐杖慢慢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自从春寒料峭期间病了一场,他的身子愈发不好了,再也没了当初能提戒尺哐哐拍杨清樽二人桌子的精气神“这几天在书楼帮我理书呢,清樽也在。” “这俩孩子,怎么自己考完了都不上心”掌事用手一拍大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来,正要喊人去叫他们二人过来,却被张老先生抬手止住了。 “不用了,你去忙鹿鸣宴的行程吧,晚上他们回来我直接把他们叫来我这,刚好书册也理的差不多了。” * 傍晚,杨清樽抱着整理出来的书册名单来到张老先生屋里,听见这个喜讯的时候没忍住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旁边跟无事人一样的师怀陵: “听见了吗?师怀陵,你中了!” “听见了”师怀陵语调平稳地回答着,然后说话尾调带着几分笑意提醒道 “先生还在呢” “哦”杨清樽自知兴奋过头,又乖乖巧巧地双手捧着书站在原地。 “咳”张老先生咳了一下缓解尴尬,对二人的小动作假装看不见,让他们将整出来的书单放在外间桌案上后,皱眉长吁一声 “过了解试,你们二人已经算半脚踏入仕途了。更何况你们二人是微山书院这届最有机会进士及第的。明日掌事会领你们去赴鹿鸣宴,扬州长吏都会来,席上恐有结交试探之意,你们二人切记谨言慎行。” 师怀陵二人皆正色回礼称是,张老先生叮嘱完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让二人回去准备准备明天的宴会。 清溪穿过书院阁楼之间,夜空和融化在月色中的潺潺流水像这一方的秋色一样澄澈明朗。师怀陵接过杨清樽递来的红枫,驻足回望身后,见秋色隔断红尘三十里。 他阖眸浅笑,然后攥紧了手中的枫叶,于秋风中拢杨清樽入怀,将他那还在发怔的清朗明月,抱了满怀—— * 第二日二人上船时,杨清樽收到了师怀陵藏了一路的红叶,上面写着: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杨清樽瞟了一眼就赶紧把红叶藏在袖子里了,他心想,师怀陵把这酸掉牙的东西藏一路是有道理的,确实不能被人看见,但是他是什么时候学会写情诗的。 想着想着就有点耳根发烫,刚巧走过来的掌事看见他这副见了鬼的样子,走到他旁边担忧地问道: “清樽可是哪里不舒服” 杨清樽被突然出现的掌事吓了个激灵,连忙道:“没没,就是有点晕船” “诶呀,那你要好好休息啊,别到时候去了鹿鸣宴上精神不济人前失仪,怀陵,照看着点清樽”掌事说着就招呼师怀陵过来搀着点杨清樽坐下休息。 师怀陵往常总把掌事的念叨当耳旁风,这次倒是殷勤上前了,杨清樽无语,但是又不能不接着演,只能苦着脸被始作俑者搀回船舱里,一路上被同行的同窗可怜了多次。 “杨师兄这是身体不适?” “真惨啊,杨师兄好不容易中榜就病了......” “唉说不定是杨师兄太用功了呢,我昨天晚上路过他和怀陵师兄的房间时还能听见书案的响动” “书案的响动?看什么书能有这么大响动”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前面有怀陵师兄这么望尘莫及的人在,杨师兄肯定着急啊,这一着急不得彻夜读书,肯定是搬了好多书的响动” “也对也对,真可怜啊,杨师兄” 杨清樽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晚上才不是在读书,书案响动也不是他一个人弄出来的,是师怀陵,不知道路上发什么疯直接把他抱着扛起来跑了一路,然后回去就把他压在书案上上下其手...... 偏偏始作俑者还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他笑话。 于是杨清樽一路上都没和师怀陵讲话。 * 自从前几年杨夫人携子迁居扬州,素来有乐善好施的声名,如今杨家子又榜上有名,杨夫人自然在鹿鸣宴邀请之列。 杨清樽单方面同师怀陵的隔阂直到下了船在鹿鸣宴上见到杨夫人才冰释前嫌。这还得多亏杨夫人招手将他们二人唤到跟前,或许是已经发现了他俩在闹脾气,于是一脸春风和煦地牵过师怀陵的手放在还在变扭的杨清樽手背上。 杨清樽的指尖缩了缩,到底还是没有收回手。 杨夫人知道多半是自己儿子这边闹的,眼见二人快和好了,也就不再多劝什么,掩唇笑了,回过身取来身后家仆呈上来的两个长形匣子。 “这是先前说了要给你们的,打开看看” 匣子里装着的是两把白里染青的玉制折扇。市面上的折扇扇骨材料多半是用竹质或者木质,制作精良些的,会在最外边两片宽扇骨上进行雕刻创作,玉制的折扇倒是不常见。 白玉为底,白里透出的青色,像是氤氲于玉间的烟波,刚好被巧匠雕成了一副山水图,远方青山烟雾缭绕,隐约显现于江水之间。末端固定扇骨的扇钉特地雕了一朵梅花样式的钉头。 杨清樽将其中一把扇子从匣子中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扇面,扇面用的是作画特制的丝绢,所画的是从书院高阁之处一眼望去能看见的一派江天连平之景。 “这是微山书院......”师怀陵见到扇面也不免被惊艳到 “再看看”杨夫人轻笑一下,伸出如玉葱般好看的手指,指向扇面上江水之岸开于书院必经之路上的书市,书摊之间能看到两个互相揖礼的身影,从衣饰上能辨别出来是杨清樽和师怀陵初见时的样子。 “是我同怀陵!”杨清樽抢答道,还特地将扇面往师怀陵处展了展,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师怀陵看着眼前的扇面怔然失语,没想到杨夫人,居然还记得吗,甚至连他们经常穿什么样式的衣服都记得。 如今已经是深秋入冬了,寒气也慢慢重了起来,杨夫人笑着摸了摸杨清樽的头,帮他拢了拢他的衣襟,然后从匣子里取出另一把扇子展开扇面对着二人柔声说道: “那把扇子画的是你们初见时的情景,这把是当时阿娘请了师傅记下了你们赴考时的样子,你们一人挑一把,既是同窗同游,也该同去同归才是。” 二人不便在杨夫人那久待,取了扇子就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筵席开始,就听见上头的州府长官在上头举酒致辞,杨清樽朝坐在他前一位的师怀陵眨了眨眼睛,揶揄地同他一起举杯,在众目睽睽下,互相注视着同饮而尽。 官学之外,不繇馆、学者,谓之乡贡。秋末之后便是仲冬,扬州历年都会在解试之后举办鹿鸣宴,以乡饮酒礼,设宾主,会属僚,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作华彩之章。 州府长官在上头正说着什么“愿诸君将来献贤于君”,杨清樽就已经对着刚刚端上来的鲜嫩鱼脍开动了。正所谓“脍,春用葱,秋用芥”,师怀陵瞥了一眼忙着将鱼脍沾芥酱的杨清樽,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像每一场士人间的聚会一样,州府长官说完便有人提议今朝恰好诸位才子齐聚一堂不如席上作诗共乐。 师怀陵不动声色,他已经被杨清樽荼毒得能接受众多如芒在背的关注了,于是他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端坐在那里。 杨清樽则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放下筷子,他用手指头想都能想到接下来那些人要说什么,无非是说师怀陵白衣出身,却才华横溢,实属难得。 “会写就是会写,不会写就是不会写,和出身有什么关系,也不见得活着的东西都长脑子......”杨清樽有些不忿地嘀咕着 师怀陵的位置挨得他很近,自然能很清楚地听见他在说什么,骤然失笑,考虑还在席上,也没让他接着骂下去,于是温声提醒道:“小声些” 口舌之争不是君子所为,更违背了世家的教养,杨清樽也不过是一时之气,自然也不会去再计较什么,于是抬头看了旁边的师怀陵一眼,偷偷向他展开二人初遇之景的扇面显摆着。 有些幼稚,但很可爱,师怀陵心想。 果然上头的州府长官顺着话头提了师怀陵的名字: “不若就请解元开个好头?白衣解元,扬州多年未见了啊,这样,请笔墨来,不说七步,就于十四步之内,教人将诸位的诗记录下来,来日发于扬州书行既不失为一桩美谈,又可鼓舞后生” 师怀陵颔首称是,正要打算起身,就看见旁边的杨清樽坐不住了,先他一步起身,朝上面拱手道: “使君雅量,非某不请自来,而是同怀陵实在情深意重,想着既然有缘成为同窗同砚,不如在结下一缘同诗,使君看如何?” “哦?”座上的州刺史挑了挑眉,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觉得有趣。 “何为同诗?” 杨清樽低眉浅笑,略一颔首示意,就抽出腰间别着的新得折扇,翻转于玉指之间,一派行云流水的动作间,是说不出的风流韵味。他眯眼浅笑,压下扇头向着师怀陵所在的方向指了指,接着又指了指自己: “由怀陵为先,先作首联,然后由我接上,作其颔联,并为四句,如此往复。既然为博好彩头,不若我二人各自七步,一人四句,各在七步中完成,也算效仿前人七步之才。” 州府抚掌而笑,道: “好,着实有趣,来人,笔墨可已经备好?” “诶——”杨清樽抖开扇面,一脸促狭地盯着师怀陵“还没问怀陵兄愿不愿意呢” 师怀陵垂眸浅笑,回礼道: “幸甚。” 州府的随侍在一旁的誊抄座位上铺好了素馨纸,解元与亚元同作一首,流传出去绝对是扬州的一桩美谈,长吏特别吩咐了识字的仆从要取自己新得的一小块松烟墨来,用的笔也是上号的湖州笔,连那一方砚台也是自己最近淘来不久的易水砚。 万事俱备,只待二人开口作诗。 师怀陵于众目睽睽下阖眸,恍然不在席间,众人觉得有些奇怪,但杨清樽并未发言,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几息之后师怀陵踏出了第一步,一步作两句直起首联,起调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支离悲怆,丝毫不见宴乐之欢: “荒岑岧峣分离乍,经年征骨无还家” 杨清樽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自认为很了解师怀陵了,想到了如果由他来开头,那首联恐怕会同一般鹿鸣宴诗大相径庭,不过这也是乐趣所在,若非独具一格,便是泯然众人了。 但是他没想到,师怀陵不按常理出的牌是这么的离谱,觥筹交错的欢宴之上,作的首联却是战火杀伐之景,先不说昭昭有唐天俾万国,便是真的去往边疆,想来唐朝百姓真正颠沛流离之景也是少见。 杨清樽一时失语,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师怀陵神色如常,好像这诗确实就该这么写一样。席上众人哗然,连州府也将刚斟满的酒杯放了回去,为难道: “师解元,这鹿鸣宴所作的,因是勉学上进或欢宴行乐之诗,这联,怕是不妥吧” 师怀陵面不改色,朝上座拱手: “非也。即为合诗,也该看看下一句如何——” 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杨清樽看见师怀陵侧身回首,向他略微挑眉。 果然是挑衅。 杨清樽彻底回过神来,对着师怀陵摆出一副皮笑rou不笑的样子,踏出了他的那一步:“鹗视乌林扬赤壁” “哦?这倒有意思。”座上州府当年也是进士出身的,听了颔联第一句便对这次合诗更加起了兴致,摇晃着杯中酒液思忖道“杨小公子这是要借公瑾典故来承前言吗” 乌林,与赤壁隔江。前朝的赤壁之战其实并非火烧赤壁,而是火烧乌林,只因熊熊燃烧的乌林之火映红了对江的赤壁,才由此得名。 杨清樽闻言向上座一点头,席间有人不由得称妙,这一句承了师怀陵前面所作的征伐之景,然而赤壁之胜,多么畅快淋漓,席间不少人因为这句激动起来,催诗于杨清樽,迫不及待想听他下一句是何样子。 只见杨清樽三步踱到师怀陵的身旁,哗的一下展开自己的折扇,俩人肩贴着肩,谁也不让谁。杨清樽用扇掩去半张脸的表情,凑近了盯着师怀陵的眼睛,朗声道 “鹗视乌林扬赤壁,儒策三千邦天下” “好,我辈读书人,不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吗——”席间有一同砚不禁抚掌而叹。年轻儒生出于墨沼,还未经过官场腐浊,并无太多争权夺利之念,唯独一颗拳拳报国之心。 师怀陵原本不动如泰山的眸色微微亮了亮,随即大笑,然后挥袖对杨清樽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有来有回,让他来起下面四句的头了。 杨清樽自然乐得承师怀陵的情,将折扇的扇面合拢,扇边敲着掌心,来回走了两步,思忖着说道: “躬写忧亩盼民黍......” 可下一句又该怎么办呢,只剩下一步了。即兴作诗本就非他所长,若是时间够,或者师怀陵起的调子别那么离经叛道,他倒是能做出来像样的,可如今极限只有七步,原本步数多出两倍,是他自己不愿听旁人对师怀陵出身的俗言俗语,非要站起来逞强出头的。 而刚刚他为了将师怀陵的首联气氛圆回来,急中生智从脑袋里扒拉出典故已经算极限了,现下如果要往士人为天下黎民上引,这诗又该如何作呢 杨清樽有点犯难,扇边敲打掌心的动作更加急躁起来。但是如今他们二人都在宴会中心被众人盯着,若是做不出来,或者做的不好,定会贻笑大方。杨清樽心想,都怪师怀陵,起的什么烂糟子首联。 既是合诗,师怀陵其实是可以帮杨清樽作完下一句的,后面再让杨清樽补一句就行,但是他并没有放水的打算。先不说如果他帮忙作了,杨清樽的声名必定会被他所降,就算是杨清樽自己,也不会同意师怀陵在文章上为自己代笔。 当然,从前被罚的作业除外。 杨清樽冥思片刻,刚巧侍女呈上来新做好的菜肴,灵光乍现般猛敲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然后用扇尖指着师怀陵笑着道: “才现今宴馐俱佳” 四句皆佳,既不出前景,又都压上了韵,其意还妙,上座抚掌称赞: “到底是亚元,如此首联到了杨小公子手里,直接承古通今,身为朝臣,理应多为百姓做事,见所食饭粒,哀民生之艰。如今,师解元又该如何接呢?” 随着话头抛过来的,还有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师怀陵身上,都想知道起了这样一个开头的白衣解元,又会如何来收场。 只见师怀陵随心两步走到自己的桌案旁,拿起酒壶斟了满杯,口中念道: “仰山煮海剖士心” 承的是前面杨清樽所作的,天下士人之心。可偏偏要用那血淋淋的剖字,是比干为君挖心之情切,是碧血丹心之坦然,一时艳惊四座,顿时鸦雀无声。 师怀陵举杯又两步走回杨清樽面前,将端着的酒杯往他面前递了递,杨清樽也被他刚刚作的这一句弄得有些愣住了,等到师怀陵又朝他走近了一步,杯沿都快贴上他的唇缝了,他才回过神来。 然后,杨清樽就着师怀陵邀杯喂饮的姿势,将杯中的酒液全数咽了下去,一滴不剩,就是脸有点红。师怀陵暗笑,他知道杨清樽注意到了,自己用的杯子是刚刚喝过的。 最后他当着众席的面,用只见拈去杨清樽唇瓣上沾着的,刚刚不小心掉落在酒杯中的,不知名的花瓣,脱口而出: “朽壑孤流一萼发” * 雪夜客室火盆子里的木炭还在噼啪作响地烧着,月色终究是将雪色压了一层,盖在木制雕窗上积攒起薄薄雪絮上,映得窗台上的碎琼白得有些晃人眼了。 杨清樽一直保持着熏香的习惯,折扇常年被他别于腰间,绢制的扇面上多少沾上点他近几年来用的白梅冷香。杨断梦把着他的手展开扇面时,鼻尖微微皱了皱,在扇面沾染的白梅冷香中依稀能辨别出早些年杨清樽经常用的玉兰花香味,只不过玉兰花香稍纵即逝,被掩得微不可闻了。 杨断梦心下略微有些怅然,他换香了啊。 旧情人就是有这点不好,太熟悉了。一见熟人面,二面忆前缘,三言诉衷情,魂牵梦萦间,死灰又复燃。 杨断梦很轻地啄了下杨清樽捏着扇骨的指尖,杨清樽却好像被这一吻烫到似的,整根手指骤然收缩了一下。或许是看在扇面旧景的份上,他到底没有赶人的意思,但也十分冷淡,从上至下不咸不淡地睇了杨断梦一眼: “你这是做什么?”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杨断梦答非所问,唇齿轻启,吐出的是怀人之诗,杨清樽当年选的扇面刚好是二人书市初遇之景,如今他乡故知重逢,却是这番情景。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杨断梦垂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望着扇面接着念道。 杨清樽的喉结微微动了动,神情有些许松动,但是还是缄默不言,一时间客室里只剩下清晰可闻的炭火噼啪声。 杨断梦沉吟了片刻,像是在思索该从哪说起,终了出声道: “我并没有毁约,但是在途中突然遇到了一伙拦路的人,起手便是杀招,侠以武犯禁,但是江湖上能接下单子的,杀我绰绰有余。这批人,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杨清樽的眼中划过一丝惊诧,听杨断梦叙述他大概能想到那日的危险状况,但让他彻底坐不住的,是杨断梦的下一句话: “而老师他,也不是醉酒失足落河而亡的。” “你说什么?”杨清樽不顾杨断梦还攥着他的手,抽回扇子直接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脸色沉沉,透出两三分这几年来孤身一人在长安摸爬滚打的冷厉“师怀陵,你最好清楚你在说什么......别是为了博取歉......” “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杨断梦皱了皱眉,也随着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平视着杨清樽。 杨清樽沉默。确实,杨断梦完全没必要再加最后一句,若是为了博取同情,好让他回心转意,再接着利用当年的情谊换取些什么,前面的话便已经足够了。最后一句至多不过是增加前面所说确有其事。 烛火被窗隙间漏进来的风压倒了半边身子,一时间火光跳跃在二人脸上,映照得二人的脸有些晦暗不明。杨清樽微微张了张唇,到底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若不是在长安,而是在江南,若不是冷雪暗夜,而是杏花春雨,若不是时过境迁,而是伊人如旧。与他而言年少终究是年少,而于杨断梦而言,或许自己从一开始连旧的师怀陵都未曾清楚过。 三月初春小雨淅淅沥沥,润万物于无声,却将他浇淋得狼狈不堪,少年人几年的情愫少艾,都折落在一场春雨里了。 而如今更是寒冬。杨清樽突然笑出声来,或许是讥讽,或许是自嘲: “你不是想知道太子拿捏我的把柄是什么吗?师怀陵你走近些,我告诉你啊” 他越说到后面声音越轻,最后变成了残破不堪的气音。杨清樽深吸一口气,用捏着扇柄的手捂脸,另一只手向对面的杨断梦招了招,示意他凑近些。 杨断梦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还是凑上前去,于是他听见杨清樽凑到他耳边,呵着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春、闱、案。” 杨断梦回头,目光与杨清樽撞上,带着些不可置信,杨清樽当年考试名次虽然总是不及自己,但是绝对算得上出类拔萃,同窗多年,杨清樽算不上才高八斗,但是博学强识是肯定有的,读书人的傲气不会允许他去做剽窃他人文章之事。 这其中一定有变。杨断梦沉了沉眸色,斟酌着词句刚刚吐出一个“你”就被杨清樽用扇子抵住了唇,只见他“嘘”了一声,示意杨断梦噤声,然后自顾自接着说道 “当然不是我。是族中的长辈,在春闱之后拿了我的诗集,向东宫行卷。而东宫看上的,是你的诗。” 杨清樽稍稍后退了几步,好让自己离杨断梦远些,然后用扇尖挑起杨断梦的下巴,边左右端详着,边继续说道: “彼时我抱病在床,并不知道这件事,直到病快好了,叔父突然来见我说是太子想要见我。我心下不解,但还是去了,当时东宫刚好在办赏花宴,太子于宴上念了你的诗,我还诧异,你于春闱前销声匿迹,怎么名声还从江南传到了长安” 杨断梦沉默着听他说话,感受到扇边在自己侧脸上划来划去 “你知道太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念完了诗对我说什么吗,他说,杨公子,写得真好” “哈哈,我一下愣了,等我回过神来想同殿下讲明这诗不是我所写,恐是弄错了的时候,已然晚矣——” 杨清樽神情悲切,嘴上却还要发癫似的笑,他捏着扇骨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随后失了力气从杨断梦侧颈上滑落,人也垂首,无神地望着取暖火盆里的火星子。 杨断梦突然有些懊悔。但不是后悔自己与杨清樽之间的情谊,而是对自己本身的责难。如果自己当年按捺住感情,不给杨清樽写那么多诗,或者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要同河中杨氏的小公子有任何牵扯,会不会不一样的。 如果没有自己,就算河中杨氏落魄了,杨清樽照样可以一生顺遂,若有机遇加身,或许还能平步青云。唯独不该是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为人拿捏,苟延残喘。 冷风吹了一夜,在屋外簌簌雪声中,杨断梦突然很想用师怀陵的名字亲一下对面的人,不是半推半就地亲唇,也不是带有暗示地亲颈,而是寻常且珍重地亲一下杨清樽的额头。 他这样想着就向杨清樽靠近了,却被杨清樽用扇骨抵住,不让他上前半分,甚至还往后推了推。 只见杨清樽重新仰起头来,说: “同行的叔父没经过我同意就替我认了,我回去当着母亲的面就同他大吵一架。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知好歹,说我在春闱前不想着怎么为族里争一口气,而是为了个只是小有名气但无家世的白衣淋雨着寒,最后连春闱都是脑子昏昏沉沉考完的,若再不另寻办法,怕是落得个名落孙山的下场,到时候河中杨氏因我沦为笑柄。” “母亲...”杨清樽苦笑一声“连素来不看中家世的母亲也跟着劝我,别去东宫横生枝节” “但是我没听。我还是去了,我夜里翻墙出去的。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叩开了东宫的门,我到现在还记得太子殿下脸上探究的表情,好像在看什么物件,估量它的价值。” “于是大晚上,我进东宫,只是为了同殿下说明,行卷之诗并非我所些,是家里族老自作主张递过来的。太子许是觉得我可笑,问我,那又如何,他说如果我愿意,那就是我写的,我不愿意,那才是欺君” 如脂白玉的扇骨在冬夜里有些冰人脸,就这么再一次贴上了杨断梦的侧脸,像是在找什么位置般游离地比划着 “于是,我屈了膝,弯了脊梁,将自己卖了出去,太子得了河中杨氏的助力,族老们如愿以偿,而我要的,是请太子在这届春闱,彻彻底底,划去杨衎的名字” “啪”扇骨作鞭,直接甩上杨断梦的侧脸,这一抽带着十足十的力气,像是把经年来的遗恨都泄干净了,杨断梦的侧脸直接被杨清樽抽出一道红棱子。他闭了闭眼,没有躲。 杨清樽睨了他一眼,理了理鬓发衣摆,整理好妆容确认不会人前失仪后,径直从杨断梦身边掠了过去,门扉被打开的一瞬间,欺霜凌梅的寒风直接倒灌进来,吹乱两人的头发,也吹得人脸庞生疼。 杨断梦就着被扇骨抽脸别过头的姿势没动,杨清樽也没再看他一眼,他挺立在门外,忆起太子式微后连带着官场更迭,他的名字因此也被暗中规定不能出现在榜单上,但他仍旧年年去考,在考了三次之后负责批卷的考官于心不忍,让他来年若是还要来试,便试试明经。 太子式微,朝堂动荡,圣人与丞相是不会允许太子的人出现在进士榜单上的,不论他考多少年,也不论他到底多有才。 大雪飞扬如鹅毛,而杨清樽挺立的身姿依旧清隽如竹鹤,只留下一句语气冷淡的话 “杨衎不是开元年间的进士,而是天宝年间的明经。非我所得,纵死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