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顾清不知道他们前一晚又说了些什么,他头疼的厉害,耳朵里全是嗡鸣声,醒的倒是很早,有气无力地坐了一会,天没亮透三个人就沉默地上了路。 他不说话,唐无锋和薛北望更没有话好说,难得一路都安安静静,今日无风,日头出来渐渐回暖,顾清总算觉得舒服了些。 就这个赶路的程度,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天,原本想直接去落雁城,但想到那封信的下落,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回趟万花。 自己走之前,小谢动了回长安的心思,虽然他是为着别人。但谷中弟子瞧见他露面,必然会告知师父,他再不情愿,也得回去。 他忍不住叹口气,谢含章这个倒霉催的,一天到晚总会招惹些让他吃苦的人,这要命的东西也敢接,真是嫌自己活的太长。 要是换了他,必然不会留着一份随时会让自己丧命的东西。虽然他每天都抱着得过且过死哪算哪的心态,但被人蒙骗着稀里糊涂丢了命,那也太丢人了些。 不够体面好看,这死法他不喜欢。 他回头看了一眼唐无锋,颇有些幽怨,一直注意着身边动静的唐无锋自然发觉,关切地看着他。 “要不要休息一会?” 顾清摇摇头,他并不觉得累,只是没什么力气,逃命又不是踏青,这点苦他还是能吃的。 换了马后他们已经走的很快,太原到长安千余里,若是昼夜急行,最快三日可达,如今史思明叛乱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回了大明宫。 以他们的速度,还需走上两三日才能进秦岭,薛北望又成了个烫手山芋,将他带回浩气盟变数太多,但交给朝廷…… 若非当初圣人荒唐养虎为患,苍云军怎会有今日,唐无锋不知道换了自己会怎么选,总归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薛北望挑着眉毛看他,十足挑衅,唐无锋转过头,眼不见心不烦。他再一抬头,就看到顾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忍不住又想起薛北望说得话来。 不喜不怒,无爱无恨。 从他见到顾清第一面起,他就知道顾清是个冷漠的人,同时又充满矛盾。 能够见死不救,也能够舍身饲虎。 唐无锋不否认自己被他吸引一部分是因为顾清像一团迷雾,他看不透,而同时他又能感觉到,那些被压抑着的痛苦和期待。 他需要我。 这个认知让他愈发放不开手,顾清的眼睛是很漂亮的,乌黑透彻,他没有医者的慈悲,也没有少年侠客的热烈,沉沉的,却透着一点飘摇的光。 他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了,大约在乱世里,他看过太多光芒熄灭却无能为力,这一次无论如何想要留住它们。 他知道薛北望说得多半不是假话,顾清的过去十分好查,忠烈之后,处处都有眼睛盯着,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 仔细想来,只有自己将他错认时,顶着另一个人的名字,顾清反而露出几分本性,而不是旁人心中的某某后人。 姓氏既是荣耀也是枷锁,唐无锋深有体会。 他这里思虑重重,那边薛北望已经旁若无人地挨到顾清身边,死皮赖脸地要顾清喂他喝水。 “浩气盟的人据说从不虐待俘虏。”他嘴唇干的发痛,动一动就出了裂口,却还能扯出个痞里痞气的笑容。 顾清指了指水囊,让他自己拿,薛北望却把被捆着的双手给他看。顾清生病了就想睡,又累又困,脾气更是愈发的坏,更不想去伺候他。 “你家小耗子有没有问过你,我们是怎么睡得?” 顾清一想起来就气得头更加痛,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一下薛北望的肋骨,这一下很重,不止薛北望被顶的闷哼一声,连顾清都觉得手臂发麻。 “那就是问过了,你说了什么他不信对不对?” 顾清扭过头,想要再次把他的嘴堵上,但他一个还在低烧的病人,动作怎么都追不上薛北望的闪躲。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信你就这么轻易被抓了,若你就这点本事,看来浩气来年就能踏平昆仑。” “随便你,丢了就丢了,老子看见那堆冰块就烦,落雁城风水好,以后就住那了。” “不用急,住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他虽然嘴上说着不管,还是拧开水囊送到他嘴边,薛北望喝了几口,低头舔了舔他的手指。顾清瞪了他一眼,眼角晕红,没什么凶相,薛北望冲他笑了笑,有恃无恐。 薛北望再没折腾什么动静,这天落脚的地方难得规整,用热水泡发了汗,这几日的昏沉都一扫而空。出门时带了调理的药,但是又都留在了洛阳,谢含章最好是都吃了,不然回谷一定找他算账。 再过两日就能到长安,顾清松了口气,这几天已经没有追兵,但始终不敢放松,如今进了京畿道,各方势力盘固,不论史思明的人还是薛北望的手下,都不能再大张旗鼓地追捕。 “如果不是那位已经作古,我都要怀疑你是故意跟着我们入京,刺杀王驾。” “还是景和最懂我心意,届时整个浩气盟都脱不开干系,划算的很。” “你想得美。”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顾清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和薛北望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谈的。 “比如……顾伯玉真正的死因。” 顾清的脸色一变,他一直不相信父亲会自尽,所谓的畏罪自杀,不过是jian相一党的借口。但是薛北望的话里,似乎还有别的意思。 “你……想要什么?” “打个赌吧。”薛北望笑了笑,他看着顾清的眼神戏谑又怜悯,又看了一眼唐无锋,才压低声音道:“我赌你会跟我走。” 顾清翻了个白眼,虽然他不是很在乎薛北望跟着他们的目的,但他同样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这几天唐无锋的怨气简直要实质化了,每次看向他的眼神都欲言又止。顾清不用想就知道他在纠结什么,无非是床上那点破事,可惜他虽然不是什么贞烈之人,和薛北望却是真正清清白白。 然而这话唐无锋怕是难以相信,包括那天在狱中见到他们亲密姿态的几人,顾清看了一会薛北望,突然抽出马鞭往他手臂上抽去。 这一下来得意外,谁也没想到上一刻顾清还有些出神怔愣,毫无预兆地出手,鞭子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往薛北望身上落下,竟是带上两分真气。 薛北望听见身后的声响,本能地一偏身子,腰腹几乎在马背上原地转了个圈,双腿还牢牢夹着马鞍。 即使如此,他的手臂上依旧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如果那一下抽实了,薛北望吸了口气,从来只有他把别人抽得皮开rou绽,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对他了。 只是他却没觉得生气,反而回头看着顾清,十分嚣张地挑了挑眉毛,将胸膛都暴露出来给他。 “你就这么护着他?” 薛北望舔了舔齿根,觉出点酸涩,这小耗子究竟哪里好,值得顾清这般回护。 顾清当没听见,鞭子又举起来,这一次拦住他的人变成了唐无锋,他一手握住鞭稍,另一手扣着几枚暗器。他威胁警告的意味太明显,锋刃都露了出来,完完全全是“明器”了。 他松了手,按住顾清的肩膀,将人带着向后退,双眼却紧紧盯着薛北望,全神戒备。 方才薛北望下意识的躲避,他就已经发现,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摆脱了软筋散的药力,如今手腕上的绳索,已经成了一个摆设,随时可以挣脱。 一路走来他都觉得薛北望被俘的太轻易,就算顾清用百花拂xue手暗算破了他护体真气,让他一时不能反抗,但他那些手下,居然至今都没有追上来,连史思明的兵马,都已经交手过几回。 如果薛北望真的受制于他,那么顺势而为也没什么坏处,现在薛北望显然没有。 两人遥遥对峙,唐无锋捏了一下顾清的肩膀,示意他快走,顾清刚调转马头,没走两步就被钉在面前的箭簇逼的退了回来。 “两位一路辛苦,还是不要负隅顽抗的好。” 他一抬手就崩碎了绳索,让唐无锋十分后悔没有直接跳了他的手脚筋,若是在唐门,他必然要保证薛北望没有反抗之力。然而浩气盟中,总有些不合时宜的规矩,果然他就应该在薛北望中招时杀了他。 “你们浩气盟就是假仁假义。”薛北望看出唐无锋的想法,嗤笑一声,活动了一下手腕。手下将他的刀盾奉上,他一握刀,就像换了个人,扑面而来的都是杀意。 “我数到三,老老实实过来,留你一命。” “如果我不答应呢?” 薛北望笑容不变,抬手曲起手指,慢条斯理地开始数:“三——二——一。” “放箭。” 唐无锋一把将顾清按的趴下去,千机匣发出几声咬合声响,真正穿心夺魄的一箭向薛北望飞去。 与唐门中人交战,既不能太远被他们牵着走,也不能贴身rou搏反被暗器毒药所伤,偏偏薛北望这一副刀盾,攻守兼备,立时便突到唐无锋面门。 陌刀下斩马腿上挑人头,便是近身缠斗也比普通刀剑长上几分,正克制唐家堡这刺客路数。 顾清心知自己在此只能成为拖累,几次尝试突围都被箭雨逼了回来,他倒是有心不管不顾地冲一个缺口,可惜他的马怎样都不肯听话,原地嘶鸣着打转。 “走!” 唐无锋回身掷出一枚短镖,马匹吃痛,这才带着顾清向前疯跑,唐无锋早有脱身之意,朝着薛北望面门抛了一大把毒砂,借机急退。 薛北望退步的一瞬,已经足够他退出包围,薛北望抬手,那支随行的弓卫便追了上去。 他们跑不了太远,通往天都的索桥已经被斩断,他们要去长安,就要另行绕路,或者插上翅膀飞过这道险关。 薛北望换了马追赶,不多时就看到两人的身影,前方是绝路,他一点都不着急。 他在数十尺外停了下来,将陌刀改握为托,高高举起,对着顾清投了过去。 他一身真气蛮横霸道,陌刀破空带着尖啸声,丝毫不必箭羽逊色,顾清只觉得一股刀风远远便扑到面前,他想要躲,身体却仿佛被强烈的刀意锁住,连行动都变得迟缓起来。 随着金属相撞的脆响,唐无锋抱着千机匣横在胸前,即使已经是难得的材质,还是被陌刀当场斩成碎片。 他顾不上心疼了,这一刀余力未消,被千机匣缷去大半力道,依然足够击穿骨骼血rou。 唐无锋被撞的倒飞出去,双手紧紧抓着刀背,胸口血淋淋的一片,一时让人分不清他是否还活着。 顾清被他撞的向后跌了两步,两人一起倒下去,他还有一点茫然,从死到生不过一个瞬间,现在唐无锋倒在他面前。 “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来长安,到底有什么目的。” 薛北望拍了拍手,赞叹道:“想不到死到临头,你竟然还在关心这个,我都要心疼这小耗子了。” 唐无锋还要说什么,血已经从嘴里涌了出来,那把刀掉在地上,顾清才看到他胸前极深的刀口。他跪在唐无锋身边,双手紧紧压着伤口,血流的太多了,他会死的。 “你怎么这样看我,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顾清咬了咬牙,薛北望这个人,他和在范阳时又不同了,喜怒无常,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你要杀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薛北望上前捡起刀,这一手还是薛帅早年教的,这么多年,不算生疏。 “卿卿这是说哪里的话,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杀你。” 顾清当然不信他的鬼话,方才那一刀,无论力道还是杀意,都不可能让他全身而退,甚至能够把他钉穿在这里。 但是唐无锋替他挡了这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