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厌夜大人好眼力，我这十方玄机，在您眼中许是破绽百出。” 厌夜手腕一转，链刀乍然奔至面门，那少年就地一滚，烟尘过后身形已然改变，拔高数寸，不再合身的衣衫搭在肩上，露出一身肖似的劲装。 “你——你是谁！小叶呢？你把他怎么了！” “这就急啦，我偏不说。” 厌夜看了他一眼，他常年在外，凌雪阁的弟子，平日里也大多遮掩面目，他不认得面前之人。但他未接到有人接应的消息，那么这个人混进来，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此人功夫不弱，厌夜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走，而他留下来解决这个变数。 “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第一枚焰火被暗器击落，在地上滚了两滚，厌夜却向后一退，刀刃一卷将焰火击飞。那竹筒落到远处，忽地炸开喷出一股烟雾，十分呛人。 而就在这时，那人又射出一枚焰火，厌夜喝了一声住手，却已然太迟，另有人弹出气劲，想用同样的法子将它打落。 却不想这枚信号不仅没有落地，反而在半空炸开，其中又暗藏玄机，尖啸着冲上高处，炸成一团。 “这是凌雪阁的焰火，罢了，你们快走，这里我来挡着。”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见这朔夜里如此显眼一枚信号，这代表着史思明的人马立刻便会追来，而他们这一行人，即将沦为奔逃的猎物。 “原来是你，薛北望的心腹之一，玄机郎君，闻昭。” 他这一手偷天换日的易容术，在江湖中并不多见，又被厌夜道破出身，原来竟是这样一个十方玄机。 “对了，大人有句话让我转告你。”他双刀在手，面容遮掩，眉眼却明显地露出笑意，对着顾清点了点头。 “恩怨两清，愿公子……一路平安。” 顾清苦笑，他终于明白了薛北望的意图，他既不想让史思明顺利成事，也不愿同浩气盟合作，从中作梗将他们全部扣押，起事时再故意放走。就算没有自己横插一手，他的手下也会将一切安排好。 当初父亲放他一条生路是真，但逼命追杀也是真，如今他全部奉还，既放了自己，却同样的，要让自己在相似的处境下奔逃。 这个人，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意识到薛北望不会善罢甘休，一行人也不再耽搁，驾起马车向前驶去。 顾清闭着眼，努力回忆自己强背下的布防图，范阳城郊小路纵横，他不得不以指代笔，沾着灰土在衣摆上复原。 “大致就是这般，某不精书画，只能记下这么多。” 他没有说这些是薛北望故意给他看的，反而引人猜疑，而薛北望所作所为，他也没有必要去向旁人解释。这份简易的地图确实帮了他们大忙，避开了几处隐秘的驻地，离范阳也越来越远，而身后暂时还没有追兵的动静，一行人不由得松了口气。 大片飞鸟惊起，却是有人在前方劫道，难怪后方不见追兵。 “是周贽。” 史思明手下大将，带着一队亲卫，以螳螂捕蝉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 顾清已经有些不记得是怎样逃出来的了，史思明的手下虽然难缠，却还在能够应对的范畴。而再后来，先是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厌夜被故人拦路，看他的反应，与此人关系匪浅。 他和唐无锋悄悄咬耳朵，江湖上的人，他知之甚少，谁也不认得，而厌夜的反应让他有点好奇。 “是月泉宗的人，摧骨血屠，迟驻。” “月泉宗不是渤海的国教……史思明果然早有反意，竟勾结外族引狼入室，愚蠢。” 虽然两个人一看就很有故事的样子，但此刻还是护送乌承恩逃命要紧，行踪暴露后也顾不上再隐藏，一路杀出重围，顾清的手被人握着，唐无锋掌心温暖，另一手却擎着机驽，追魂夺命。 冬日里的风干冷，被急促地吸进胸膛里爆发出连绵的痛意，顾清一手压着胸口，这点小事还不值得耽搁大家逃命。 如果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也许他真的会停下来，比起之后会发生的事，他更不喜欢这种濒临窒息的痛意。 会让他有一种很熟悉又畏惧的感觉，像毒性发作的时候。 他的手有一点颤，唐无锋在间隙中回头看他，顾清摇头，让他只管应付敌人。 “你……若是不适，就闭上眼吧。” 以为顾清是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两方厮杀，不是江湖比斗，而是为了活命，自然不会太好看。军中的兵器又长又糙，长矛上凝结着黑乎乎的血污，挥动时带起阵阵腥风。 顾清还是摇头，一指前方：“专心点，我可不是什么神医。” 弩箭近距离穿过血rou时，会因为箭头的冲力在身体上开出一个洞，血液也不是流出来的，而是喷溅，隔着好远飞的老高，雨一样劈头盖脸地洒下来。 被温热的液体溅了一脸，顾清的脸色愈发难看，这样的场景隐约和当年重叠，而他依旧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别人牺牲而无能为力的废物。 “怎么了？” 唐无锋突然的停步让两人身形都踉跄了一下，顾清松开他的手，勉强喘匀了气。而这一停，唐无锋的脸色变得凝重，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你有没有听到……小孩子的声音？” “这荒郊野岭，怎么可能有小孩，小唐莫不是听差了，许是鸟叫。” “不对，她在唱歌……” 唐无锋的耳力远胜旁人，他说得笃定，但三更半夜，在这杀机四伏之地，无论这个小孩在干什么，都十足的诡异。 “来者不善，我们绕开些。” 在这个江湖上，老人，女人和小孩，依旧是要被提防的对象。他们看似无害柔弱，也是刺客们最喜欢假扮的身份，而本身就属于这几种的人，能够在江湖上扬名，必然有格外过人之处。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鬼山会的人都绕着安小逢走，她天真美丽，同时又杀人盈野。 “他们为什么还不来？” 她坐在船头打了个哈欠，比起陆地她更喜欢船，长久的等待也让她失去了耐心，安小逢抬了抬手，问道：“你知道吗？” “也许是走了别的路……” 那人头都不敢抬，说来好笑，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在一个小姑娘面前畏畏缩缩，可没有人笑话他，所有人都低下了头，生怕她下一个指到自己。 “他们不来，是因为不喜欢小逢吗……”她喃喃自语，语气一时低落，转而又拍手笑道：“那小逢去找他们玩，好不好呀？” 当然是没有人说不好的，安小逢坐在她的花车上，被海盗们捧月一般抬起来，向她指的方向前行。 不知名的歌声近了，同时还有杂乱的脚步声，马车也被丢弃在草丛中，他们遇到的变数太多，只能暂时躲避。 唐无锋独自在高处，他善于隐匿，夜视又佳，是最好的查探人选，此时便看到安小逢晃着双腿，口中哼着一支小调。 “原来有这么多人在和小逢玩捉迷藏呀，小逢好开心。” 她突然停步，在花车上站了起来，双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我数到三，就要来抓你们啦，一定要藏好哦。” 她果然开始数了，小女孩特有的嗓音清脆甜美，在夜色中只有说不出的诡异，唐无锋不知道她究竟发现了多少，悄悄架起机驽，却在瞄准的同时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抓到你啦。” “被找到的小孩子……”她笑了两声，却没有对唐无锋出手，而是身影乍然消失，出现在不远处几块山石灌木的缝隙之间。 “……要被杀掉哦。” 她用着一把比身体还要长一大截的镰刀，挥舞起来毫不费力，岩石被击碎的声响震耳欲聋，安小逢一手向前，将里面躲藏的人提在手中。 她出手太快，在一瞬间就斩下了他的头颅，血液喷溅出来，失去控制的身体甚至抽搐着向前挣扎行走，滚落在一旁的头颅上凝固着惊恐和茫然。 是浩气盟的一员，与唐无锋不属同一小队。很年轻，住在南屏山附近，那里以前常有水匪，浩气盟进驻落雁城后，荡清了周边匪患，那时他便协助作战，后来也一同歃血为盟。 平日里也算不上相熟，如今却忽然想起他很多事，家中似乎没有父母亲人，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年轻人而言，好像也不算什么坏事。 至少，不必让亲人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握着千机匣的手指已经开始发抖，唐无锋咬着牙，这样的场面，他甚至不是第一次见了，为了一击必杀，有时候他需要舍弃的比想象的还要多。 心软的人不该做刺客，会害死自己，也会害死别人。 现在更不该出声，眼前这个小女孩仿佛一个天生的恶魔，她的脸上沾了血，却笑得愈发甜美，又回到花车上哼着歌。 也许杀人让她的心情变好，她没有急着去找下一个，而是用脚轻轻打着节拍，口中笑道：“是你们不听小逢的话，这次可要藏好啦。” 他们这一行总共不过十余人，与周贽手下厮杀过后已是强弩之末，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受了伤，气空力尽之时遇恶鬼拦路，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一个念头，是天要亡我。 而就算是鼎盛状态，在安小逢面前，在这群海寇面前，又能坚持多久？ 她是个怪物。 第二个死去的是自入盟以来一直带着他的佟老，唐无锋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是盟中的前辈，很多人喊大哥，后面慢慢变成了佟老。 他其实不该这样早被发现的，但他们之中离安小逢最近的人已经被抓到，而一行之中只有乌承恩不曾练过内家功夫，吐息比旁人粗重，安小逢已经向他走了过去，唐无锋也扣上了弩机，佟老藏身的那片灌木却突然抖动了两下。 安小逢被突来的动静吸引，这些人对她而言都已经是她的玩具，她想要怎样处理都可以，但欣赏蝼蚁的挣扎抵抗，也是她的乐趣之一。 “真没意思。” 她又开始唱歌了，在杀完人之后心平气和，依旧是那支调子，手上打着拍子，双腿跟着节奏轻晃。大约是渔民的摇篮曲，本该让人觉得安心。现在听来只觉背后发凉。 “准备好了吗？” 她刚站起身，有刀刃拖地的声音由远至近，安小逢停下脚步，露出个兴奋的笑容。 “够了吗？”厌夜低着头，他的斗笠和面罩都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一身灰土，他身后空无一人，刀身还在滴着血，一路走来留下一条蜿蜒的血路。 而他的神色十分平静，双眼满是疲惫，周身充盈着浓烈的杀意，和悲戚。 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月泉淮的手下迟驻却没有赶来。 “你们这些恶鬼，践踏别人取乐的变态……” 他盯着安小逢，却不仅仅在看着她，整个鬼山会，整个月泉宗，从上到下，都是一群疯子。 而他的阿迟，昔日的沧州少年，却被硬生生的拆骨毁身，磨的旧貌半点不存。 “此身只合曝野原，豺狗分食作rou棺……哈哈哈哈……阎罗殿头失名姓，天崩地毁勿相见！” 他猛地顿住，喷出一口血，这口心血他梗在胸口痛了一路，此时终于呕了出来。 “……凭什么？” 他轻声问，不知在问谁，他一向沉默寡言，终于在这接连的打击与锥心之痛下，露出几分曾经的狂意与痴态。 “大哥哥，你也来找小逢玩吗？” 安小逢的语气依旧天真，她握着镰刀，居高临下，对厌夜的痛苦，她能够回应的只有笑容。 “你真让我恶心。”他拖着链刀，将它们甩到身前，迎上安小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