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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羊群 雒阳 董卓未至,何进借天子之令将皇甫嵩调离,但其却被宦官谋杀于内廷,中常侍张让、段珪等人劫持皇帝逃走。 董卓望见雒阳上空浓烟滚滚,得知朝廷发生重大变故。他在北邙山迎救了皇帝,然后还宫。车骑将军何苗部曲都无所归属,只能听命于董卓。 董卓又引诱吕布杀害执金吾丁原,吞并了吕布等人的军队。 如此,董卓掌握了雒阳的所有军权。此后,董卓仗着军权的威势,放纵士兵在雒阳城内劫掠富户,搜刮财物,jianyin妇女。 不久,董卓自封为相国。 绣衣楼 “殿下,那袁氏使君又来了!” “宴会才刚结束……快将人请进来!”广陵王急忙跟随下属前往会客室。袁氏使君由侍从引着进来,脸上的神色似乎比上次还要得意,袁氏使君上下打量一番这位亲王殿下,突然轻蔑一笑,说道,“上次回去之后,我与袁氏的公子们聊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与广陵重启结盟一事。” 那人似有些松气,却又见那袁氏使君不怀好意地笑着继续说道,“看来传闻不假啊,长公子与您私交甚厚……我与殿下结缘,为表诚意,殿下也应该告知我,你的闺名?” 广陵王脸上的笑容只是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你这是何意?” 那人突然高声说道,“若是被天下之人知道,你这亲王殿下竟是女子,不知该作何感想?” 广陵王身边的侍从似是要拔刀,但她只是轻轻抬手,示意随从退下,广陵王冷淡地说道,“使君大可将这无稽之谈散布出去,看看有多少人会信。” 袁氏使君更为无礼地说道,“何必动怒?本就有两全之法……不如我回去复命,说服我家长公子三茶六礼,迎娶殿下,不更合适……” 广陵王身边的侍从怒视着那袁氏使君,那使君却哈哈大笑,自行离开。 次日,两方再度重启谈判,期间侍女向广陵王请示,说是庐江乔氏送了些时令礼品来,且那乔氏女二公子也一并来了,随着纸门拉开,两人均看到了那位淑女,那使君似是愣了一下,盯着那位淑女看。 随后的谈判意外地顺利了许多,那使君擅自让了广陵不少好处。 雒阳 贾诩离开颍川确实是打算回凉州,只是他大病初愈,身体十分虚弱,但他坚持立刻启程,赶路速度很慢,且不能太过疲惫。 途径雒阳时,他收到了来自凉州的回信,家中给他回信说,他的父亲不幸在凉州叛乱时期病逝,后事已经全部了清,家中问他何时返乡,他看着信,不知如何回信,他对回信感到些许抗拒。 他看着雒阳的城门口络绎不绝的人群,决定先进入雒阳,他走在人群里,常有人看见他便给他让路,他只是讽刺地笑了一下。 人群后面突然来了几队兵马,贾诩听人议论说,是西凉军的几位将领被董卓召见,那骑着马在最前列的将领,很是不耐烦地让守卫把百姓驱散开来,贾诩只是默默地混在人群里退到一边去。 他缓缓跟着人群进入雒阳,他打算去找住处,但不是很熟悉雒阳城内的布局,他平静而耐心地跟着人群走,半道上突然有两个西凉士兵策马冲上街头,是为迎接后面来的将领,他们全然无视地上的行人,不少人被撞到在地,更有不幸者被践踏了几下,痛得爬不起来,那两个士兵倒比受害者更恼火,当即挥鞭抽打,驱赶这些地上的人让出道路。 贾诩皱了下眉,默默站到一边,一个女子被人挤到地上,摔倒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去搀扶,那女子慌张地抬头看,没等人碰到她,便狼狈地自己爬起来跑走了。 贾诩走着走着,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到一处极度破败的屋群,这里的人几乎衣不蔽体,警惕地盯着贾诩这个不速之客,贾诩知道此处大概有危险,正要离开,另外两个陌生的西凉士兵驱赶着一批百姓,他们身上的袍子尚且整洁,只是灰头土脸像是遭了一场劫难。 只听那西凉士兵用凉州话骂道,“快滚!你那屋子被大人征用了,今天你必须滚出雒阳,别再让我们看见你!” 那雒阳富商却听不太懂,只是不停地用官话哀求西凉士兵,士兵却只是不耐烦地用兵器推搡着那人,远处的城中居民看着这里的动静不敢吱声,贫民窟里的人神色冷漠地看着那个富商,担心那人若是流落到他们那里,搞不好会抢他们的地盘。 包括贾诩在内,这个地方,此刻站着的百姓数量远远大于士兵的数量,而他们却只是看着,他们的同类任人欺凌。 贾诩看着,脑子却在想象若是他们都冲过来围攻这两个西凉士兵的情景,他在脑海中不断完善细节,那场景几乎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而等他缓过神来,那富商却只是认命地,灰溜溜地走了。 是了,这两个西凉士兵的背后,是整个西凉军,故即使他们哪怕只是两个人,也是在场所有人里最具分量的人,其他所有人加起来的命,都似乎比不上这两个士兵的命。 可,真的是这样吗? 朝代更迭,皇位上的人来来往往,唯天下百姓不变,他们是一个王朝的根基,可为何,却总是任人宰割? 他们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主动站出来? 他们甚至,不愿意为自己的命站起来,为之一搏。 若他们齐心协力,互相掩护下来,这两个西凉士兵今天就是死在这,拖走掩埋,军中问责也难以追究到个人,若是天下百姓都能看到这一点,何尝沦落到这个地步呢? 可贾诩也知道,他就算去向他们担保,鼓动他们去做这件事,他们反而只会觉得,是他这个瘸子疯了。 那两个西凉士兵此时正在驱赶贫民窟的人,他们奉命前来,将这些大人们眼中的“蛆虫”驱赶出雒阳,以维持王都应有的体面。 忽然,一个神志异常,穿得破破烂烂衣裳的乱发道士跑出来,冲到那两个西凉士兵面前,嘴中念念有词,唯一能听懂的,是“黄巾”二字。 他疯疯癫癫地手舞足蹈,似是在驱魔降灵,他静止了一刻,猛地跪地,仰直了脖子望天,两眼翻白,像是在向那位最初的黄巾军首领祈祷,不一会儿,他的脸上不知为何,流下了两行清泪。 下一秒,他被其中一个西凉士兵捅了个对穿,士兵习以为常地从人体内拔出兵器,血液从那窟窿里汩汩流出,那道士歪倒下去,很快便没了气息。 那杀人的士兵回过头,与自己的同伴相视一笑,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该散值回去交差了。 贾诩闭了闭眼,心中不由自主地叹道,这便是,你长久以来的眼中所见吗? 我失败的代价,竟是如此惨烈,才短短几个月,竟…… 贾诩不禁也抬头看向雒阳上方,惨淡无云,心底漫起难以释怀的怅然,下一秒又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 接下来,我到底该怎么做? 47.张繍 贾诩在城中的一处酒楼投宿,他在房间里简单地收拾了下,正好看见一处台上摆着一面镜子,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十分憔悴苍白,强迫自己盯着看了一会儿,终是垂下眼来,将那面镜子合下。 刚在楼下的桌子那坐下,便听到门外吵吵嚷嚷,似乎是一位年轻的将领带着手下来酒楼吃饭。 周围的其他食客紧张地看着那几个人,那几个人却毫不在意,环顾了下四周发现所有桌子都坐满了,小二正要建议这几位去楼上包厢,为首的少年将军却拒绝,表示自己和手下们只是临时吃个饭,还急着赶去宫内。 他用眼睛巡视了下,发现有一张桌子那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年轻人,他便走上前去询问那人,“喂,你这桌子可还有其他同伴要来?” 贾诩低垂着眼,礼貌地表示,“没有,在下已用完餐,这便离开。” 说着正要起身,他去抓自己的拐杖,起身没站稳就要摔倒,那少年将军下意识地搀扶了一下,贾诩连忙低声道谢,那少年将军却凑过来,惊奇地说,“欸,我认识你。” 贾诩不愿多做纠缠,正要表示自己的脸平平无奇,许是将军认错了。 那少年将军仔细看了看后,笃定道,“我认识你!你是凉州人士,对吧?” 贾诩这才微微抬头,轻声应下,那少年将军似是受不了贾诩这般磨叽,又开口说道,“我叔父张济与你父亲是同僚,我应该见过你,伯父姓贾,是吧?” 贾诩这才抬眼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年轻的将领,是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正是,但恕在下眼拙,未能想起将军是谁,还望将军海涵。” 那少年将军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自然地坐了下来,周围不少人匆匆离去,空了几张桌子,与他同来的几个人便去别的桌子入座了。 “末将姓张,名绣,在西凉军中任职。” 贾诩忙行礼,“原来是宛城的张将军,在下贾诩。未能认出将军实在是……” 张绣不在意地打断道,“不必如此拘谨,你我同郡,似乎只在幼时游历边关时,见过寥寥数面,不记得也正常,如今能在此处见到,也是缘分。” 贾诩这才放松下来看那人,他想起一些关于张绣的信息。 张绣曾任金城县吏,斩杀了在当地作乱的麹胜,本郡的人都认为他很讲义气,于是张绣招合少年,成为凉州豪杰。 但贾诩还是不清楚为何此人会记得自己,他坦诚地问道,“将军为何记得在下?” 张绣反而比他还困惑,“你忘啦?你曾在返乡途中经过汧地,路上遇见叛乱的氐人,和同行的数十人一起被氐人抓获,最后只有你活着回来了,我叔父曾跟我讲过,回来对着我夸奖了你一番呢。” 贾诩有些想起来了,他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假称段颎的外孙来吓唬氐人,叛氐果然不敢害他,还与他盟誓后送他回去,而其余的人却都遇害了。 他实在不觉得,这番经历有什么可夸的,但还是感谢了张绣连此事都记得,贾诩觉得或许是自己离开凉州太久,怎么好些关于凉州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 张绣又说道,“我听了你的事迹,曾以为你也要同我们一样,在凉州以武官起家呢,你怎会忽然去那么远的地方求学?” 贾诩听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有天,父亲忽然问他想不想去长安辟雍学宫求学,那里汇聚着天下最精英的学子,贾诩只是想了想,就同意了。 他心底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独立于原有的记忆,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确实会像张绣所说的那般,在凉州完成学业,然后察孝廉,拜郎官起家,或许现在早就在西凉军中任职,便不会发生之后的所有事情。 他没法形容这种感觉,最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在下只是听从家父的安排。” 张绣闻言,又问起贾诩的年龄,贾诩告诉他,张绣算了一下,发现贾诩比他还年长一些,张绣觉得贾诩比自己年长,学问又高,便谦虚地表示,自己应该称他为先生呢,贾诩忙表示自己受之有愧,但张绣坚持这么称呼。 贾诩又问起张绣为何从宛城来雒阳,张绣叹了口气,表示自己也是受董卓召见,大概没什么事,但是必须得来一趟。 忽然,张绣看着贾诩像是想到什么,略有些激动地问道,“先生现在,在何处做事?” 贾诩想了想,表示自己现在只是个闲人,在各地游历,中途不幸落下山坡,摔断了腿。 张绣向贾诩表示了自己的惋惜,又劝贾诩不要太伤怀。 他看着贾诩想了想,提议道,“若现在先生无事可做,不如在雒阳的西凉军中任职吧?我可以为先生引荐,此次前来,董太师似乎提到,要多招纳一些凉州的人才入京做官,或许先生可以抓住这次机会,说不定能大放异彩,受到重用。若是未能被太师相中,我也会向其他同僚举荐,嗯……段煨与先生同乡,嘶,李傕郭汜那也正好缺一个军师,他们会很乐意接纳先生的,先生的才能若无用武之地,实在可惜。” 贾诩再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董卓的名字,意外的没什么感觉。 事实上,他压根没见过董卓,董卓对他来说,还只是一个抽象的名字,这个名字为天下人所恨,他想过自己是否也应该加入这份仇恨,然后他发现,自己比起这份抽象而遥远的仇恨,现在更好奇董卓其人,他想见见,这位让无数将领豪杰折戟的 ——“恶兽”。 贾诩爽快地同意了张绣的提议,张绣也很高兴,忍不住和贾诩又聊了一会儿凉州风物,直到他的手下们来催他才离开,临走前他告诉了贾诩自己的下榻处,举荐之事自己绝不会爽约,给了贾诩下次见面的时间。 几日后,张绣等将领与董卓会面结束后,提到此次他们为董卓寻到了一批愿在京中效力的年轻人,大多为凉州人,董卓心情很好,便提出不如直接临水设宴,于宴会上见见他凉州的青年才俊。 47.狂宴 董卓性格残忍,好用刑法立威。前些日子,侍御史扰龙宗拜见董卓时忘了解除佩剑,董卓借题发挥,下令将其活活打死。 两天前,董卓坐于黄金马车驾驶在街上遭人行刺,虽躲过一劫,但大为震怒,赐死不少人。 前来此处的年轻人求得任用之心不假,但于董卓本人还是难免心生恐惧,各个正襟危坐。 张绣为贾诩争取到了一个相对接近董卓的位置,贾诩入座后便不动声色地开始观察起来,平静地等待主人公的到来。 坐于席上的众人远远听到仪仗的车马声,有好奇者偷偷抬眼瞄了一眼,便被那极尽奢靡的越制车架给震住了,只见那金根车,驾六马,有五时副车,皆驾四马,侍中参乘,属车三十六乘。 贾诩微垂下头,身姿挺拔地跪坐着,似是完全无视了残腿的不适。 车架停下后,半晌,一身着华服,身长八尺,腰大十围,手臂极长,两手均可拉弓,肌肥rou重,面阔口方之人由众美人扶着进来,他随手一挥,那珠帘便瞬时叮铃作响,珠串乱飞起来。 他抬手让身边的美人们离开,独自从席中走过,两侧的人纷纷低下头拜见,董卓于上方主座落座,抬了下手,众人才慢慢起身。 贾诩起身时微微抬眼侧视了一下,董卓样貌算得上令人印象深刻,但他只觉得,当真的见到这个具象的人,会有种恍然又荒诞不经的陌生感。 董卓一语不发,只自顾自地喝起酒来,这酒是袁氏送来的上品。 众人越发心慌,片刻后,守卫押上来数十名诱降来的叛军士兵进行虐杀,宴会上的人吓得勺子、筷子都掉了,而董卓却饮食自若,有人像是崩溃般开始发出不敬的声音,还有的慌不择路地要逃离宴会,均被当场处死。 席间的座位或是杯盘中溅到不少鲜血,贾诩只是冷眼看着。 待这么处理完后,董卓抬头于座上向下环视一圈,发现席间还剩下几个人恭敬地坐着。不过有几个明显精神溃散,董卓便让士兵拖下去,再剩下的人,便不多了。 董卓这才大笑起来,两手一张,表示欢迎前来为他效力的英才,并赐下他这新得的上品美酒。 剩下的人对着董卓再次行礼,董卓让他们一一自我介绍。 众人介绍期间,贾诩自顾自拿起董卓赐下的酒喝起来。 轮到贾诩时,贾诩声音清亮,吐字清晰地说道,“在下贾诩,武威郡姑臧县人士,拜见董太师,此番前来,是为太师效犬马之劳。” 董卓只是笑着摆了摆手,似乎对他们的个人才能、履历以及志向没有兴趣,转而提起自己的个人功绩。 他提及自己长于凉州,少时好结交羌人,后在护匈奴中郎将张奂部下任军司马,讨伐汉阳羌人,屡建战功,拜郎中。先后又参与镇压黄巾起义、凉州之乱等战役,为朝廷与边关的安稳做出过不少贡献。 众人连连恭维,称董卓为再世豪杰。贾诩无意识地动了动嘴,死死地盯着董卓,他忽然想到一个词去形容这种骤变 ——英雄失格 董卓摆手,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说道,自己若是豪杰,怎会多年不受朝廷赏识,又无人心悦臣服?还有那么多首鼠两端之辈背叛自己? ——难道他过去的劳苦,都白费了吗? 接着,董卓冷哼一声,继续说道,少时意气风发,一腔孤勇,可以谅解,只是如今情势变化,若仍不识时务,便只能做他刀下的亡魂了。 他的西凉铁蹄下,王都狱牢里,早已埋葬了无数所谓的英雄豪杰,想要他项上人头的短命鬼更是数不胜数。 但他至今仍安然无恙,是因为先受到权势眷顾的人是他董卓,而非其他人,往后史书,也会由他编写,若那些酸腐的史官不愿为他编写,便杀到剩下愿意为他编写的人。 ——他倒是想看看,往后史书上,他的名字前缀着英雄二字,那些人的脸上,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会活到世人不得不容下他,并为他所驱使。那些愚蠢的民众,才终于能认清,站在他们面前的,绝非什么英雄豪杰,而仅仅,是他董卓。 贾诩从刚才起,身形便轻微颤动,但不是因为恐惧,他现在,已全无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亢奋。 是啊……他们为何要等? 因为这世间,有人在逞英雄,还有人,在塑造英雄。 人们正是有了这份被拯救的期望,才会愚蠢而麻木地停留在原地等死。 英雄亦是凡人,人无完人,若是英雄失格,这世间最大的罪恶,不正是英雄本身吗? 此刻,他的眼前似有幻觉,席间仿佛顿时燃起地狱的业火,但这业火却无法再灼伤他,拷问着他的良知,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了,那恶鬼修罗正狞笑着邀请他,共同复现那一个又一个绝境,在那里,他会和“羊群”一起,找到属于他们的那份 ——苦求的答案 他再度喝下醇厚的酒液,深深共情了那份被背叛的愤怒,同时又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他从心底升出一份狂热的欲念,他似是顿悟,又似是不解。 此刻起,他似乎站在一个全新的视角,重新审视起他们这个曾经的共同理想。 ——让我看看吧,这世间是否真的存在,如你所言般完美的英雄? 他迫切地想要求证,到底哪一种才是正确的? 同时又热切地期待着与那人重逢,若是当着他的面毁掉他的英雄 ——他的眼中到底还剩下什么呢? 贾诩光是去想象郭嘉脸上的表情,就感到一阵致死的欢愉。 董卓在谈凉州的风俗物貌,他忽然看向贾诩,问贾诩问及武威郡的现状,贾诩表示自己很早便离开了凉州求学,在外漂泊,郁郁不得志。 董卓又看向其他几个凉州人状似无意地说道,他们凉州靠近边境,远离朝廷,一直为朝廷奋力抵御外敌侵扰,却不受重视,现在既然他在京都主事,自然要在此处给凉州人谋个好去处, 此后,他所在之处,便是凉州人的归处。 说完又喝了些酒,似乎有些醉意,侍从上前向他请示是否要结束宴会,去偏殿歇下,董卓觉得一阵心烦,但因为醉酒又分不清自己要先做什么。 突然,他又开口问座下的人,今天有带什么好提议来向他进言吗? 众人面面相觑,宴会上闹了那么一大出,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何来这里了,只见贾诩神色清明地行礼,清悦地说道,“久闻太师有一辆青盖金华车,爪画两轓,时人号曰‘竿摩车’,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此等天工造物,想来必是多多益善,太师择一乘坐,混淆视听,我等只盼太师,能出行无忧。” 董卓微眯着眼看向贾诩,不知是醉了还是在思考贾诩的提议,随后摆了下手在侍从的搀扶下离开。 数日后,董卓单独召见贾诩,贾诩跟随侍从进入内廷,等待时却见一辆崭新的黄金马车缓缓离开。侍从轻声提醒贾诩,贾诩忙回过头来,轻声道歉,跟着侍从进入。 董卓未提当日宴会之事,只是安排贾诩去了李傕郭汜一支担任军师。 48.信徒 张绣与贾诩边走边说道,“我陪先生去见那几位同僚吧,李傕郭汜倒是不急,我先与先生去段煨那,我不日后就要离开雒阳,先生独自在雒阳总得有个同乡照应。” 贾诩笑着,平淡地婉拒道,“在下不值得将军这般费心,还是算……” “先生太谦虚了,这里毕竟不是凉州,我介绍先生来西凉军中任职,若是先生有什么闪失,我于心不安,先生不必与我客气。” 贾诩微微愣住,只是笑着,没再说话。 见过段煨后,贾诩又由张绣引见,见过两位将军后,贾诩先去了军报部门了解西凉军的信息。 那处房间并不算大,每日几乎没什么人去那,那里只存放着一些过时的信息资料,贾诩礼貌地敲门进入,发现里面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文官在埋头整理,贾诩向他表明来意后,便抱着书卷安静地在另一张书案前坐下。 最上面的资料是关于黄巾军的,贾诩将它单独整理出来,仔细阅读。 过了一会儿,门又被打开了,是两个陌生的面孔,那两位同僚异常热情地向贾诩问好,贾诩起身行礼,他们忙扶住贾诩,与贾诩闲聊起来,期间,对角落里另一个小文官全然忽视。 “军师先生来军中这几日,可还适应?若有不便,直接与我们讲,不要客气。”贾诩连连表示自己心领了,又客套地表示日后有事必会记得找二位,还望二位不要嫌他麻烦,那两人一听又笑着恭维了贾诩几句,随后那两人像是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讲,其中一个想提张绣,被另一个拉住制止,觉得太过冒然,贾诩笑着看在眼里,面上未作表示。 那差点说漏嘴的同僚,向贾诩的书案扫了一眼,急忙转移话题,问贾诩在整理什么资料,贾诩坦言道,刚整理完黄巾军的资料。 那同事张嘴便说,“哎,那黄巾军残党至今也未完全消灭,董太师那还时不时为此事发火呢。” 另一个同僚附和道,“可不是嘛,那黄巾军余孽分散在全国各地,主力军被镇压诛杀后,各地似乎总有人打着黄巾军的旗号再次发动起义,不过如今却大多成不了气候,只是让人心烦,总有些愚民信了那妖道的话盲目跟随,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才晓得后悔,在这世道,不好好保存自己的性命,瞎掺和什么啊?”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倒是起劲起来了,想必是每次出动平乱,他们都会多很多的文书工作,觉得烦不胜烦,贾诩微笑着安静听着,忽然开口问道,“如今太师大权在握,为何还会如此在意那些乱民?” 两人相视一眼,似乎也思索起来,但很快便放弃了思考,随口说道,“想来只是看着那些贼心不死的叛民心烦罢了,若是他们能听话些,倒也不必吃这苦。” 贾诩似是赞同般,又问道,“正是,参与起义这般吃力不讨好的祸事,放弃原本的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另一个同僚突然讥笑了一声,笃定地说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还能为什么?” 贾诩故作顿悟的样子,接着问道,“那些百姓又所图何利呢?” 其中一位说道,“无非是富贵荣华,高官显爵。都指望着靠一场仗大翻身,白日做梦!” 另一人表示点头表示赞同。贾诩只是笑着未再开口。 忽然,那角落里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嘲讽道,“每日连饭都吃不饱,有今日没明日,还能想着荣华富贵呢。” 那两个同僚脸上一下子尴尬起来,瞬间拉下脸,拉着贾诩小声告知,让贾诩别搭理那人,那人出身卑贱,参与过黄巾军,后战败被捕,跟着那一队乱党投降了,军中向来缺做文书的,见这人手无寸铁之力,但还算识几个字,便打发他在这偏僻的地方做这些枯燥的文书工作。日常中,同僚们见到这种人都会避嫌。 那小文官并未抬头,贾诩对拉着他的同僚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接着两位同僚表示他们出来闲聊太久了,得回去办公了,便与贾诩告别。 贾诩理了下衣摆又坐了回去。贾诩安静地在写着什么,那小文官忽然抬头瞄了贾诩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片刻后,那小文官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叫他,“我的纸张写完了,可否借我一些?” 小文官从一堆的文书里抬头看向贾诩,只见那人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眼睛清润明亮,小文官讷讷地点了点头,贾诩正要起身拄着拐杖向他走去,那小文官伸手递给他一大叠纸。 贾诩忍不住笑了,表示自己拿不了那么多,那文官看到他拄拐,“啊”了一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将这叠纸替贾诩搬到他桌上,贾诩轻声道谢,那小文官正要离开,贾诩伸手轻轻抓住对方的手腕,又连忙松开,小声道歉,“抱歉,请等一下。在下在整理这些资料时,颇有些疑惑,想向你请教几个问题。” 那小文官忙摆手,表示贾诩不必如此客气,贾诩拿着几张自己整理出来的资料问道,“那黄巾军大多人是什么出身?” 小文官想了想说道,“唔,多为衣食无靠的 流民、山贼出身。” 贾诩微微点头,进行了记录,“初时,黄巾军作战异常凶猛,声势浩大,攻城夺邑,焚烧官府,扫荡豪强地主坞堡,取得了很大胜利,后为何逐渐势弱?” 那小文官脸上似有些怀念和悲伤,低声说道,“天公将军病死于军中,各部黄巾分裂,各自为王,之后便难以协调配合,黄巾军人数虽多,却缺乏战斗经验,逐渐被朝廷逐个剿灭。” 贾诩脸上也跟着似有些沉重,那小文官偷偷观察贾诩的脸色。 贾诩似是感叹地说道,“黄巾军最盛时期众徒数十万,连结郡国;自青、徐、幽、冀、荆、杨、兖、豫八州之人,莫不毕应,真是可惜啊。” 那人也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神情因回忆变得更加苦涩,低声叹道,“许多人为了投奔天公将军的黄巾军,不惜变卖家产,千里迢迢赶来……” 贾诩看着对方,似是不愿打扰他回忆般,轻声问道,“可有后悔?” 那小文官脸上却一改苦涩,转为坚定地说道,“不悔。” 贾诩怔怔看着他,嘴里轻声重复道,“是不悔啊……” 接着,贾诩趁那小文官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急忙整理好表情,又故意转过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材料,对他问了刚才同样的问题,“他们前赴后继,是为了什么呢?” 那小文官倒像是不解地看着贾诩回答道,“自然,是为了一个希冀。” 贾诩认真地注视着对方,期待他讲下去,那小文官犹豫了下,还是说了下去,“乱世里,人命最不值钱,但希望却是最贵的,朝廷军杀不完的,从不是人……” “而是希望。”贾诩接道。 对方轻轻点了点头,话一下子畅快地说了出来,“无论哪一路军阀或是官府军,都不会放过黄巾军,哪怕是残余,因为他们害怕那力量死灰复燃,因为这份信念并不集中于那一人身上,它散落在各处,才有可能凝聚成下一份力量。” “你见过天公将军吗?” 小文官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下,贾诩像是真的渴望解答般急切地问道,“那承载这份理想的每一个人,都是受他认可的吗?” 小文官认真思索了下,说道,“接受这份理想的时候,便与之紧密相连,只要自身还坚信着,那这份羁绊无论跨越多少距离和时间都不会消散,我们与之同行,只求问心无愧。或许……或许未来,会再有那样的领袖与同伴……” 贾诩听完,像是失去了一股力量,他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被人扶住,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 小文官见他脸色不太好,急忙回握住贾诩的手臂,询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贾诩轻轻摇头,脸色苍白,有些虚弱地笑了一下说道,“……谢谢你。” 贾诩自病后,日常生活中发髻并不如从前那般一丝不苟,发丝随着他身体的倾斜,不小心落在了小文官的手上,贾诩没注意,慢慢坐回椅子中间,闭了闭眼睛,平复自己刚才情绪激烈引起的不适。 小文官见贾诩没什么要问他的了,他又想不出什么话题,只得安静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继续埋头处理文书。 散值后,贾诩与小文官告别,婉拒了小文官送他回去的好意,拄着拐独自走在雒阳的街上,人们都只想趁着夜幕降临前赶回家,无人再会去注意自己身边之人,更无暇顾及此时的天上闪耀着一颗极为明亮的星星。 贾诩看着雒阳的街景只觉得索然无味,忽然,他似有所感地抬头,看见了那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