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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若是隔楞眼,折腾起人来从不掉链儿。尤其是针对张淙这种丧天良的玩意,打击报复按茬来,正是所谓的“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张淙藏心眼窝在晏江何身边,算是过了一段消停日子。除了他自己的五脏六腑生杂碎,抱着情/欲自我戕害,别的再没受多大动荡,跟他往常比较,直叫一个“天下太平”。可张淙一块孬胚子,“太平”是高攀他,总要滑铁卢。当冬风逐渐吹透北方的厚土,张淙那久别的污涩又醒过味儿,现身接壤了。其实也没算惊涛骇浪。张淙只是碰见了个故人——他消失了近九年的亲妈。细想想这女人的出现也不太突然。尽管她于张淙的生命里销声匿迹了如此之久,但也绝非没有征兆。张汉马滚进号子之前,托警察的手扔给张淙一张银行卡,同时伴随一颗炸弹——他亲妈从前的八年间,偶尔会打钱过来。这也就证实了,张淙的这位“亲妈”就像一个幽灵一样,一直荡在张淙的年岁中。她甚至或许在某处默默关注过张淙,却从没现身。也是,幽灵是鬼,怎么会现身呢。但张淙一向撞鬼,魑魅魍魉对于他,皆为常客。而毫不例外,他的亲妈作为其中一员,也是被张淙自己揪出来的。一连两三天,张淙上下学,包括去画室的时候,都总觉得有人跟着他。应该不是错觉。张淙十五六岁的时候也被人跟过。张汉马在外面欠钱得罪人,催债的总是有各种花哨本事。拎棍子光明正大砸家门的有,偷偷摸摸跟屁股恐吓小孩儿的也有……当然,也不排除是张淙自己神经过敏。或许根本没人跟着他。毕竟“张汉马”这个人,早已划去分水岭之外。于是张淙并没有将自己异样的感觉太当回事,直到持续了一个礼拜。张淙终于犯起隔应。无关张汉马。他又不是什么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就算有变态,跟着他做什么?还是说学校有谁看他不顺眼,故意惹烦他?这样类似的混帐事张淙之前也不是没做过。——他倒要看看,到底有什么邪祟。周末的时候张淙趁天亮,早早就从画室出来,他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捎了一把美工刀在兜里防备。回家时张淙没走一贯的那条路,他本就不是好东西,亲爹都敢掐死,遇到鬼祟歪事更习惯性胆大包天,于是专门改了一条要钻胡同的路线。果然没等走出半条街,那种被跟着的感觉又来了。张淙皱起眉,手揣在兜里摩挲美工刀。拐进胡同后不像大道,周围没什么人,基本空空荡荡。张淙仔细注意身后,飞快侧身扭头扫一眼,发现离自己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一个身材偏瘦的女人。女人?张淙没再摸兜里的美工刀,手放回了身侧,继续不露痕迹地往前走。路过一个门洞的时候,张淙忽然加快脚步,转个弯儿躲了进去。跟鞋打地的声音越来越近。听着略微有些急促,但不是那么的刺耳,应该并非什么很尖细的鞋跟,感觉上像更踏实的楔形跟。女人穿着打扮都很朴素,并不打眼,目测四十多岁,身高一米六五左右,长发垂在肩头。打晃能看出她的皮肤很白。张淙确定她是一路跟着自己的。因为她拐过一个弯,背对着门洞停下,开始焦急地东张西望。——这是她将张淙跟丢了的表现。张淙从门洞中悄无声息地走出去,他站在女人身后,浑身都是戒备。张淙俯视她的后脑勺,冰冷地开口:“你跟着我干什么?”前面的女人后背猛然僵硬。她在原地杵了几秒,机械一样转回身,不可置信地瞪向张淙,眼底片刻间爬上潮湿。她抖着嘴唇,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来。看到对面那张脸的瞬间,张淙也僵在原地。张淙的脑子里冒出了一种难以消化的熟悉感。这感觉叫张淙很难受,好似某些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他却突然被死死攫住了咽喉,沦入窒息。张淙霍乱地想:“我为什么不问她是谁?”这时候,女人终于能说话了,她声若蚊蝇地唤道:“小淙……”小淙?女人尝试着伸出一双手,似乎是企图碰一碰张淙,却被张淙后退一步躲开了:“小淙,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妈……”“闭嘴。”张淙飞快打断,两个字折胶堕指。——他要了断某个称呼。女人被他梗住,又哑巴了,眼眶通红涨潮。于她心腹中,所有关于“重逢”而准备过的话突然全部不翼而飞。或许血缘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张淙明明早就忘记她的长相,可这么脸对脸见到,他竟然能认出来——这是他亲妈。认识到这点以后,张淙下意识往后退两步,对面的女人竟跟着往前上两步。她再次尝试去捉张淙的胳膊,再次扑个空,嘴里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小淙,我……”“滚。别再跟着我。”张淙的声音阴冷掉渣,说话根本不经过大脑。他没再看对方的表情,飞快转身就走。这是他妈,他知道。可“mama”这狗屁,与他有什么干系?她回来做什么?张淙往前走出十几步,后面并没有人再跟着,但张淙确定,她就在后面站着看。张淙需要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她是不动的,所以张淙必须要动。而尽管如此,张淙也在心里反复警告自己“别跑”,“别跑”。这太不像话。就好像他会因为身后突然出现的人而产生什么触动。这样太恶心。可张淙的脚却成了两只叛徒。他对自己的双腿猝不及防。张淙跑得飞快,他一溜烟儿撩没了影子,横冲直撞也不知道分辨方向。这导致张淙闷着脑袋转悠半晌,才终于拱出胡同。他搁大马路边刹住闸,视线落在一个垃圾桶上。耳边有车轮擦过马路的声音。若是仔细一些,还能听见轮胎上粘附的那层削薄泥土裂开的声音。还有偶尔,会有小石子被撞起个儿,崩到一边去。张淙的呼吸渐渐归于平稳。他顿了顿,从兜里掏出了一根棒棒糖。可他剥开糖纸还没等塞嘴里吃上,就又掏出了兜里剩下的所有糖,大概六七根的样子,张淙没细数。他径直走到垃圾桶前,一股脑全扔了进去。张淙大概骨子里是个天然就会“铺张浪费”的人。他扔垃圾桶的东西其实不少,大到银行卡,小到糖纸。现在是连糖带纸。张淙又想起了新东街那间肮脏龌龊的房子——钥匙他也扔了,就在他住进晏江何家的第二天。他想这些做什么?张淙发现他的脑子已经开始乱套。然后乱套的脑子突然又想:“她叫陶静仪。”张淙整个人终于懵了——他怎么还记得她的名字?分明不是什么常见到过于烂大街的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