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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错棋

    一道人影抱着胸依靠在走廊大开的窗棂上,暮深的背后,是黑白交融的飞雪。

零随颇不认同地轻轻皱了皱眉。

他虽爱清静,两人在城中下榻之处无非只是挑了个偏僻些的酒肆,就算这冬日夜深,仅剩不多的几个房客大概也早已入睡,对方却大大咧咧直接坐在这二楼走廊的窗台上,完全不甚在意是否有被发现的可能,狂肆之余,满怀目中无人的轻蔑。

夜风萧萧,撩动男人单薄的衣袂。

“我王莫忧…”那人影晃荡地跳下窗来,嗜着笑着步步走进,“若有窥探,杀了便是。”

“不过一群滨土蝼蚁罢了,不值我王忧心。”

实力之悬殊,自然非我族类。

神与仙,一字之差便深若天堑之跃,十之八者坠落其中,无地生还,乃云泥之别。更何况相比于仙不知更弱小几倍的人族,神者举手投足可灭其数城,颠覆苍穹,这也便是当年开拓原灵境之父神一手化隔种族结界的原因——

实力愈强之人,跨越结界所受到的攻击与伤害便会以指数倍增,就算天神遗子,强如三清玄拓玄沢之流,也难以妄图与联系整个原灵境命脉的结界所相抗。

结界虽似非人的事物,却也在多年之间如幼苗般吸手天地灵气逐步成长凝时,一如几个原灵境沟通人仙两界的结界薄弱之处也是旷古星潮爆发或是其他滔天巨灾所留下的遗迹。

而如今彻底成长壮大起来的结界,已然不惧这种天灾洪流,在吸收灵力增实结界的同时,也在逐步自我修复那些薄弱之处,若非千百年来有众神在仙集之中管理坐镇,定期维护开辟渐渐修复的薄弱点,恐怕再过上几万年,人族与仙族的贸易沟通与往来将会彻底断绝。

因为血饮的特殊性,零随当年以几乎伤及自身的精血所祭,用灵魂rou体为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同于其他神祗对于自身武器的完全掌控,其实两人签订的,更像是某种天平略微倾斜却相对平等的友契。

这也是其当时实力万般不及的唯一选择。

而这柄天平微妙的倾斜,如今又该倾向谁方?

“不知您的计划进行到如何了?…如今已临不周,若是再不行动——”

“孤的事何时轮到你来指点插手?”

“臣下卑贱,自是不敢指点陛下。”

男人语气不善,血饮是却毫不在意的依旧秉着那副笑意,嘴上虽恭谨,面色与姿态却依旧吊儿郎当,微微侧头,敛眸间似笑非笑玩弄起自己尖锐枯槁的指甲来,“臣不过是与您好心提个醒罢了。”

“若是回到上界…濯黎那暂且不论,且单说三清那边,恐怕会有大动作。”清瘦的面容倾身凑近,昏暗的灯光下,映出一方泛着诡异苍白的中年面孔,“我出逃之时,玄桓已然与濯黎连为一线,保下了玄拓。”

“……”零随眸光轻晃,“他果然还活着。”

其实这个结果本不难猜测,当年借由送去白泽那的那封无名庚帖本就是一个试探的诱饵,玄拓自是不会死也不能死在他的势力地盘的,倘若玄桓当真没有出现,他整个计划的下一环自还有下招,同样可以保下玄拓的小命。

只是他虽料到玄桓能巧舌连环保下玄拓,却不曾想到,以濯黎多年的世故经验,竟会如此轻易被人说服,与三清之流苟合。

或许最大的问题便出在——

微敛琥珀眸探究地看向面前的身影。

“这可不能怪我。”血饮吊儿郎当地嗤笑一声,斜斜侧身倚靠在旁边的木墙上,肩膀顶着墙面,“玄桓那老小子不愧是当年三清的老狐狸,滑得很,也不知他是从何看出的破绽,一个照面用上古失传的猎香便把我摁倒了,还贴上伏魔符把我灵力都给封得一干二净,不若就那什么破绳子,哪能困得住我?”

“猎香?”

在昏暗灯光下变得有些暗淡的琥珀眸微眯,“有趣。”

若非血饮被俘,恐怕这一切计划都可顺理成章。

没有人知道是谁带走了那晚的新娘,也更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血饮辅他从政多年,甚至些许私下的机密势力与暗谈都比身为督相的濯黎都要知道得更为清楚,就算他与濯黎相识相知多年,但因着他与血饮灵魂相通的层面上,许多时候,就连濯黎也难辨真假。

这并不是坏事,至少在己方阵营的层面上。

一些肮脏的勾当与处理,手段之利落干净,恐怕遥指某位与之利益相关,并有此手腕和能力的当权者,但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又令得他人总是哑口无言…毕竟暗杀一个神,并非一般豢养的死卫能做到的。

再说,两人当时的交集无非只是她受邀参加了一回宫宴,众目睽睽之下,居于宴角末尾的雩岑与他并无什么瓜葛交谈,就连那个唯一知晓雩岑曾落入华清池中的女子也被无声无息杀人灭口,其家族更是被连根挖起,依照明面上的律法流放下界,此生不得步入上界一步。

所有人都可以有嫌疑,唯独他被摘得干干净净。

如今复盘,零随几欲为自己当初想要探究上古旧文,却引蛇出洞终伤及自身的行为咬碎后牙。

上古三清虽强横一方,在大战中所向披靡,但探究其根本,众多令人拍案叫绝的胜仗之后,却是长期居于阵线后方的,父神六子玄桓的谋划。

就像零随曾嗤言父神多子尽然都是有勇无谋的蠢货,尚在的三子与已然逝世的八子或许曾有那么些从政的天赋筹谋,到底不成熟或是能力有限,可这其中最令人感到强烈威胁的,却是那个武力值一般,看似平平无奇的玄桓。

他毫不怀疑,若是当年玄桓未曾诈死,如今天帝一脉吞并三清势力的局面,或许会被其彻底扭转。

“濯黎那里的钉子怕是被他这些日拔得差不多了,不过这也是好的结果,可若那丫头再度回了三清…”血饮说话间笑意微收,“恐怕前功尽弃。”

“如此已然败露,不若做个彻底…督相之位,是时候换个人来坐一坐也好。”

“不怕反噬?”

“您比我更清楚不是麽?”血饮了然,有些好笑又笃定地看着男人,“落入星潮的小仙,十死无生,即使与濯黎割裂,他也不能将你直接指认…更好的借口比比皆是,我出逃时听说,似还从星潮中找到了几具魔族的尸体?”

听及此处,零随似是想起什么,眉头深皱。

“魔族愈发肆无忌惮了。”

从上界到人界,数量虽少,不足为患,却是有些开始无孔不入。

这种事已然蔓延到九重天,若再不采取何种措施,蔓延开来,简直将从内部开始崩塌。

内忧外患。

“新选之人,灌江口那位恐怕不错。”

“杨戬…”男人的眉头依旧深蹙,人族显然是天帝一脉势力一个不庞大却又重要的组成势力之一,同样在人族中有着相当威望之人,莫过于人族显圣,“他确是帅才,而并非将才。”

“这有什么干系。”

人影悠哉晃荡起腿来,眯笑着看向零随,“这恐怕也是您一直所望罢。”

“天帝一脉现下已然不需要一个干涉掌握权力的督相,一个恰到好处的傀儡已然足以。”

足以让整个势力成为只拥有唯一统治的天帝集权。

“虽然碍于灵魂交流闭塞,我一直不能确定很多事…”血饮直起身,一步一步往男人身侧凑近,直至在擦肩而过间,人影方才停下步伐,继而将手肘随意地搭在男人肩头上,侧眸邪邪的歪头笑道:“但我如今唯一可以确认的…”

“零随,你在拖延时间。”

当今天帝可从来都不与他人过多讨论政事。

特别是这种令他人都显而易见的筹谋安排。

“从我见到那个丫头的第一日起,你就舍不得杀她,或许第一次时你做到了…因为你的野心和那副被你藏起的画像——”

琥珀眸猛地一紧。

“那副画你的确故作聪明地偷偷藏了许久…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在少阳府那次可能是杀害无辜的心软,可如今又是什么呢?我完全相信这一开始只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你的演技的确很真,真到把我都骗了,也把你自己给骗了…”

“零随。”面前之人的眸色渐渐转为浓烈的血色,直视着那双剧烈波荡的琥珀眸,轻飘飘上扬的尾音却说得笃定:

“你爱上她了。”

304、黄泉

“不必着急否认。”血色长眸微敛,轻慢地略略低头转开脸去,嘴角依旧是那抹令人讨厌的微笑幅度,“不妨先让我来猜猜——你欲盖弥彰的目的。”

一步一步,脚步轻轻叩击木面的哒哒声,着实令人生厌。

身影绕着他,悠悠地转起步来,那双探究的眼眸却始终没有离开零随的面容。

“你在赌。”血饮终究停下脚步,嘴角的幅度上扬得愈发明显,“赌一个或许你自己都不相信的结果。”

“你想让她怀孕。”

“天帝后宫久旷多年,世人闲语纷纷暂且不论,况且以你的身体状况…若是后继有人,恐怕实属奇迹,这样你便有理由将她留下——”

“之后呢,孩子不可以没有拥有母亲,然后再过些年又该扯上什么劳苦功高的借口…最终一步一步保下她的命。”

血饮哑然大笑,“你是在骗我,骗天下…还是在骗你自己?”

“你在找一个理由,一个可以给你自己台阶下,顺带保下她的理由。”

“零随。”

探究的目光将男人上下扫视,细腻的脖颈阴暗处,甚至还带着方才欢爱时雩岑不经意留下的吻痕,细长冰冷的眼神轻轻扫过那道旖旎的红痕,扑哧笑道:“你从来便不是个贪欲的人。”

“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你想要什么,要怎么达到自己所期望的程度…这也是当年我明明可以自负大伤将你震得神魂尽碎,却选择依附于你的原因。”

“上界的神大多虚伪肮脏又泥烂,总是冠冕堂皇地将自己的欲望囚禁起来,维持表面上的光彩,你却与他们很不一样…你身虽为神,心却是真正的魔。”

初见之时,那张几乎淹没在漫天血泊中的少年面庞夹杂着不甘与未了的野心和欲望…是这世间最迷人的色彩。

“当年的魔族之王璩於霸气虽盛,儿女情长的牵扯却终究将他送入了死路。”

“真正的王不需要太多的感情…包括对那个女人,哦——我险些忘了…那个羽昭,好似是你母亲?”血饮微眯着眼,好似在回忆亘古许久、沉埋在长河淤泥里的记忆,“或许太多人都以为当年是璩於使出计谋,来通过羽昭渗透策反昭龙一族,其实并不尽然…你娘的完璧之身至少证明,他或许短暂又漫长地,曾爱过她。”

“魔族战败之错的确很多,但复盘那近千年环环相扣的败落,他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为一个女人心软。”明明是跟随数万年的前主,血色的眼眸却毫无一丝怀念,只有满满的讥讽轻蔑,“他死不足惜。”

“若你不想重蹈覆辙,最好清晰一下你自欺欺人的大脑。”

零随始终淡漠地没有说话,血饮斜眸冷冷地嗤笑一声,继而回身,挥袖在半空中用灵力展开了一幅最令人熟悉不过的下界山海大图。

“爷这段时日杀了多少人族,换了多少张皮,可不是来听你一人就把这盘积蓄数万年的大棋下毁的。”

挥手一展,目及所处的许多沿岸,瞬间星星点点遍布开许多红色的光点,“这是我这段时日游走于上界人界将那一封封传回密旨总结的策图。”

“每一个光点,便代表一个魔族的踪迹。”

明明是近日新图,零随皱眉轻怔间,却发现那一个个游移的红色光点好似与十万年前的步步轨迹有着堪称诡异的重合度。

“你也看出来了?”血饮抱胸冷笑,“魔族意欲效仿当年合围之势,达先王未完遗愿,由贫瘠无人之地向繁华大城,步步侵吞,若再不行动,恐后悔久矣。”

“上界可再没有几个上祖可以自祭打开下一个次灵境了。”

“魔族内战已止?”男人略略沉思,却有些摸不透这步看似危险的大棋意欲何为。

“抓回的舌头一个个全都吞药自尽,无一存活,按理是不应该。”血色长眸重复探看着那一个个行迹,轻啧一声:“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催化了这一步。”

“下界南泽之地…或许有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不若不该这般冒险激进。”

“而近来除却大多被逼自沉的黄泉舟之外,我们意外缴获这些年唯一完整的一舟…其实濯黎成婚那日那封密信便送进了重歆宫,你还未来得及阅看罢了。”

“不似当年我所预料的那般,魔族当今的黄泉舟早已步步改进,而目前可以拆解施用的黄泉木,不过只有一块小小的底板。”

“不必整舟通用…?”

“当然,只需提前掌握好黄泉木的每一载重所对的比例。”

血色长眸与琥珀眸相对,灵魂的微微共振,使两人从对方眼里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黄泉木做船的转化之率提高了。

“若能掌握好这个比例,就能做出更多载军之船发起进攻,就算混虚界贫瘠不堪,可那里天生的阴气,却使得黄泉木的产生几率不知是外界的几万倍。”

血饮的神色难得地凝重起来,“从目前魔族谨慎却泛滥的三人小舟来看,恐怕混虚界内能拿出的大舟,已然不下千乘之数。”

“当今魔族内乱理应短时间不会停歇,那小魔王如此急于向外界下手的原因有许多,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若是他彻底腾出手,或是与那几位谈和合纵来攻……”

悠长话语未尽,后意却已然尽在不言中,枯槁惨白的身影笑笑,转而随意靠上侧身的门板的旁侧时,有些略略一顿,继而敛眸似极快地想到什么,轻笑道:“这可是你蛰伏数万年,所等待的机会。”

“若能趁此魔族动乱,主动出击,彻底斩灭原灵境内的所有魔族,天帝一脉,必将因此光辉,彻底将三清取而代之,那几个废物,包括你所厌恶的玄拓…”

血饮语气一收,微微凑近男人的耳侧,声音却尽然恰到好处地将这片空间覆盖。

“都将成为你的刀下亡魂。”

“颠覆三清的机会就在那儿。”俯身直起的身影侧身转过,血色的眼眸继而映出那道紧闭的房门,“一颗独木成林的黄泉木,所做之舟,何下千乘。”

“昔日大战…血流成河,我的陛下,原灵境的历史是时候该由你来改写了。”

………

雪色暗淡。

久立在外的躯体仿佛与冰冷的夜风融为一体,零随轻轻踏进房门之时,屋内却是依旧的暖意,直直怔然间,又一阵吹过的风将不知何时轻开一条细缝的窗棂吱呀一声吹开,冷风夹杂着雪点呼啸地吹进房内,男人快步上前掩上簌簌的窗,继是下意识侧头回身,看向安静的床榻。

雩岑平静的面容在透进窗纸的雪色中显得格外苍白,依旧浓沉的呼吸声似乎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压实掩上的被角被小姑娘习惯性地踢开一个小脚,零随半坐在床边,压上踢开的被角后默默地兀自瞧着那副面容坐了许久,待至小姑娘似在梦中嘟囔一声转了身,迷迷糊糊摸向他的方向时,他方才回过神来,褪去外披,略带寒气地钻进被子里。

夜色很静。

看向她的琥珀眸也很安静。

这不免让人想起很多年前,在一个喧闹的夜集中,他初见一个发着酒疯肆意高喊着人人得而嗤笑的胡话的小小身影。

或许从那时开始,一切便再也回不去了。

冰凉的手,下意识摸向枕下,同样冰冷的刀鞘与他的温度一般寒入骨髓,甚至连心都渐渐冰封,感受不到胸口一下下跳跃迸发的可怜温度。

“阿随…零随……”

突兀的梦中呢喃,令得一只捂得温热的小手在睡梦中猛然抓上了男人紧握刀鞘的手腕。

“永远不要…永远不要…离开我……”

那是一场从春夜到雪色的旅行,充满了属于他与她的记忆。

手力渐收,寰转间,如坠青山的熟悉气息似乎瞬间安抚了怀中身影不安紧蹙的眉头,零随沉默着,紧紧地将雪夜之中的唯一温度,深揽在了怀中,直至在清晨第一缕光照进之时,才缓缓阖上了眼。

隐约间,外头的风雪声似乎完全消散无踪,澄朗清澈的天空之下,远远传来马的嘶鸣,悠长的古巷中炊烟袅袅,融化了瓦顶上厚厚下了一夜白雪。

叽喳的鸟鸣声灵动地传来,好似在诉说着那帘人人期盼的来年光景——

瑞雪兆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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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这里惹!【土拨鼠尖叫】不过其实总感觉已经有很多人早就猜出来了_(:τ」∠)_

下面是我最喜欢的生僻字环节【bushi

璩(qú):古代的一种耳环/一种姓氏【本文这里解释为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