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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词】卿卿

    【儒词】卿卿

    风九卿闲来养鱼养蛇,养花养草,颇有心得。愚山上住的生灵都得他庇佑,长得生机勃勃。

    尤其是星絮。

    星絮被他养了三年,尊师重道、长幼有序都吃到肚子里。三年前尚且恭恭敬敬喊他风师叔,如今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鸽鱼。

    十足的没大没小。

    世人提起渊微剑主风九卿,飞升之下第一人,无不是神往敬重,以剑神二字代称。同辈者也往往客气称呼他“风剑主”。风九卿三字,只在年少修行时被师父叫过,如今已鲜少人提起,更遑论歌妤这个字了。

    风月历十一四年,从吕祖授意,星絮被丢到风九卿门下。虽说也构成实质性师徒关系,但风九卿向来不愿收徒,也懒得担个师父的虚名平白生出许多因果,便不许星絮认他为师,星絮就规规矩矩喊了三个月的风师叔。

    三月后,星絮偶然得知风九卿别字歌妤,嫌弃风师叔这般称呼过于见外,无师自通得喊起歌妤。

    又三月,星絮含着吃食把“歌妤”嚷嚷作“鸽鱼”,颇觉有趣,自此更是放肆,仗着风剑主大人大量,喊鸽鱼喊得分外起劲。

    风九卿懒得与小辈一般见识,也就随着他去。

    这一随意,就容易随出事。

    风月历廿六年,星絮入世游历,结识藏剑山庄祁歌,共闯能苗山。深处遇先天阵法,二人不敌,祁歌受困,星絮折剑,后星絮侥幸逃脱,借剑于风九卿,再探能苗山,与祁歌联手破阵,却在此后修为用尽,与祁歌二人险些丧命于豺狼之口。

    所幸风剑主受其佩剑渊微指玄感召,及时现身,将重伤昏迷的星絮扛回愚山。

    星絮一睁眼,就看到风九卿在拭剑。

    风九卿的剑神之名传了多久,渊微指玄就做神剑做了多久。剑神的剑,向来是风九卿的一重分身,剑在人在,见剑如剑人。

    这把剑也如风九卿本人一般,丰神俊朗,光华自敛,是爱剑之人都会为之折服的漂亮。

    但星絮心虚地想到,自他向风九卿借剑以来,非但没交代要用剑去闯上古大能留下来的幻境法阵,还在途中用这把剑干尽了一切杂事。在山中食不果腹,拿渊微指玄砍柴切rou已经算体面了,涉水而行拿来探路、悬岭攀援拿来借力也都是小事,最离谱的时候他拿这柄传说级的道剑撬了块巨石,顺便挖了个土坑。

    当时正是生死之间,自然不拘小节,更何况连周流星位都已折在能苗山悬崖下,能依仗的唯有渊微指玄。可如今死里逃生,星絮想到他对风九卿爱剑的种种所作所为,也没了底气。

    风九卿还在拭剑。

    即使是神剑,在泥潭滚过,土里埋过,泉水洗过,野兽舔过之后,也需得好好地擦拭一遍。

    但像风九卿如此专注,连星絮凑过来都无知无觉,就有些诡异了。

    “鸽鱼,你生气了?”星絮乖巧地往风九卿身边凑,他重伤初愈,不似往常跳脱,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可怜。“我错了,你都肯借我剑,我不该不爱惜的。”

    风九卿连眼皮都懒得抬,继续拭剑。

    “好歌妤,你跟我说说话呗,骂我也行啊。”星絮小心地伸手,扯了扯风九卿的衣袖,“好哥哥,我真的知错了。”

    风九卿还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原本缠在星絮指尖的衣袖如活了一般,从他手中滑落。

    星絮再想去抓,那片布料偏偏不让他如意,变得滑不溜手,怎么也握不住。

    “额……”星絮一阵头疼,“风师叔,风剑主,风剑神,求求你啦,不要生我气嘛。渊微,你也帮我求求情呗,下次我不敢啦。”

    回答他的是渊微指玄一阵拒绝意味的强烈抖动。

    “别理他。”风九卿冷笑一声,终于开口,却是在安抚自己的佩剑。他终于擦完了,将渊微指玄收入神识,转身便要离去。

    无计可施的星絮情急之下一个猛扑抱住了风九卿,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开始胡言乱语:“卿卿,卿卿,我保证没有下次了,你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

    “你乱叫个蛇,”风九卿把他从身上扯下来,羞恼道,“谁教的你这么叫人,不成体统。”

    星絮得寸进尺,紧抱着风九卿的手臂,“那你别生我的气。”

    “……”风九卿抽了两下手臂,没抽出来,只能叹了口气,“算了,靠你自己想通错哪了不如等渊微会开口说话。周流星位的碎片收在箱子里,你送去藏剑山庄重铸吧。”

    星絮随即打蛇随棍上,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卿卿最疼我了。”

    风九卿冷笑,“再瞎喊,明天就叫空城来给你收尸。”

    “卿卿”二字,本就是一时的玩闹话,星絮却没想到,三十年后他还能再听到这个词。

    风月历五十八年,星絮被天欲宫宫主宓桃所惑,道心失守,一魂两魄离体,余下神识遁入迷蒙境。

    冥冥之中他知自己身在空识海,所见所闻皆为虚幻,本该抱元守一,坚守道心,然而他魂魄不全,意志混沌,终究还是让心魔占了上风,眼睁睁看着心魔变出个风九卿来。

    那幻相裹着风九卿的皮囊,披着风九卿昔年与他思过崖初见时穿的素麻道袍,周身萦绕的五枚淡蓝色气剑锐利无情,一双星目却含着红尘滚滚的多情,倒也将渊微剑主的和柔沉毅学了个十成十。

    风九卿缓缓朝着星絮走近,轻声唤他。

    星絮心念一动。

    心魔便在此时出现,从背后抱住风九卿。他眼见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吻上风九卿的侧颈,而后便有温润的触感传来,带着空山新雨的清甜香气。

    星絮愣在原地。

    他听到心魔笑了,环在风九卿腰间的手开始向不可言说的地方伸去,而后那件素麻道袍落到了地上。

    “卿卿。”心魔这么喊怀中人,暧昧的吐息就落在风九卿耳畔,而风九卿没有挣扎。

    星絮如遭雷击。

    他明知那是假的,是假的星絮和假的风九卿,是修行有亏心魔作祟,是无情道上被割舍掉的情与欲不甘的sao动。但他闭目塞耳,极尽所能回顾无情道要义,却仍能看到风九卿的皮肤白得好似华山顶上的雪,仍能听到风九卿的声音轻得好似华山涧里的风,仍能感觉到一切如坠雾中,如梦似幻,似假还真,仍能意识到他的心在不安地跳动。

    是他道心不稳。

    是他道心不稳,可偏偏大道难测,最终因缘果报,却落在风九卿身上。

    风月历一百三十五年,这日无风无雪,无雨无阴,正是个剑归青山、得证大道的吉日。

    星絮立于华山论剑峰顶,头顶金轮普照,脚下云海生波,眼见天象涌动,呈现祥瑞之兆,映在渊微指玄露在论剑石外的一半剑身上。

    分明是晴好的天气,星絮却觉如坠冰窟,他甚至对周遭一切事物无知无觉,眼中只有风九卿留下的那柄剑。

    这把传闻中的道剑,已然失去了往日光彩,变得黯淡不堪,几乎混入石刻之中。

    而这把剑,便是风九卿以身证道后留下的全部。

    悟道突破,只在一念间;道心破碎,亦只需一瞬。

    待祁歌察觉不妥时,星絮已然入魔,他面上黑气沉沉,双眼宛若一潭死水,只怔怔朝着远处山峦走去,竟已行至论剑峰头悬崖边。

    祁歌暗道不好,伸手欲阻下他,却被他一个挥袖打了回来,只得焦急大喊:“星絮!快醒醒!”

    星絮却听不到。

    他悟道以来,所思所想,在他还未察觉之时便全都系在风九卿一人身上。如今风九卿骤然过世,灵台识海,便只余下星絮一人踽踽独行。他孤零零地被抛弃在浩瀚天地间,似一片无根浮萍,不知从何而来,要往何处归去。

    祁歌咬咬牙,再喊:“星絮!风九卿定然不会想看你如此消沉!”

    星絮隐隐有所感,茫然地回望过来。“风……九卿…卿?”星絮念着这三个字,竟迷茫地落下泪。这个名字似乎对他极为重要,令他心神安定;却又莫名让他痛苦难堪。

    悠悠三界,这个名字就是他的归处,他的倚仗。而如今,他已经失了这所归处。

    “卿卿……”

    名字是咒,这是修道者众所周知的道理。

    渊微剑主、风剑神、瀚海剑主、凌云剑,修道者惯用这些客套名号相称,不只为了礼节之类的表面功夫,更是避免埋下不能承受的因果。

    风九卿与星絮,堪不破一个情字,枉费多年修行剑意,一再挑战大道忌讳,终落得一个剑归青山,一个道心破碎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