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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娘家在南方一座山城里,于家几乎就住在山上最高的地方,自来水最后到达的位置。张雾的记忆里,于家人很多,正如于小娟说的,他们一共兄弟姐妹十人,于小娟排行老六,最小的弟弟比她小六岁。于家人多,是逢年过节时张雾知道的。因为在他长到五岁,开始有记忆的时候,于家只剩下小舅没有成家,其他人舅舅阿姨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们要么嫁到别处,要么集体出去大城市打工,只剩下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小舅和外公外婆留在山里。张雾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在遇见邢丹之前,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是外婆。于小娟未婚生下张雾后就回到娘家,她把儿子留在家里,自己到外面打工。于家人,包括村子里的其他人都声讨她,认为她伤风败俗,生下的孩子也是孽子。于小娟没有留在村子里听这些闲言碎语,但她把张雾留下来,有时间的时候就从县城回来看他。本来就窘迫的于家人面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亲人”,他们有过最实在的想法——把他送人,或者卖掉他。因为张雾是个男孩,并且是个身体健康的男孩,这在当时计划生育风头正盛的农村里,是非常具有“市场”的。并且,贫困的家庭将养不起的孩子送人或者“卖掉”给别的人家养,这在当时当地并不是一件会被道德指责的事,尤其是这孩子本来也不知道父亲是谁。所以于小娟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家来问孩子的事情。于家人一致同意把孩子卖给临县一个没有生到男孩的家庭里,除了于小娟的母亲、张雾的外婆。她在家庭里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几乎任何事情都是丈夫说了算,她的责任就是生儿子和把生下来的孩子带好。但是那天,她的态度很强硬,坚决不同意把这个不知道女婿是谁的外孙卖掉。于小娟的父亲气得又跳又骂,于小娟的母亲就抱着张雾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最后被一大家子人逼得没有办法了,她才流着眼泪开口说话。她说:“小娟生在中间,本来就没有受到照顾,现在还要卖了她的儿子,我们怎么能这样?而且,她是为了老小上学才出去打工,才有这种事情,老小对这个孩子也有责任。就算老没责任,我十个孩子都养大了,一个小的还养不了吗”?外婆的坚持留下了张雾,但是没有人知道这孩子的生父是谁,也没有人给他取一个正式的名字,村里人管他叫“野孩子”,只有外婆叫他“小宝贝”。直到张雾六岁那年,于小娟彻底地从视线里消失了,她没有再回村里看过儿子,三年里只给她母亲打过一通电话。她说,她要去找那个没良心的男人把欠她的都还回来。三年后,于小娟回来了。她带回来了一大笔钱,并且高兴地宣布张雾的名字和他父亲的身份。她说,张雾的爸爸,是县城最豪华那幢小区的投资商、是县城最贵的酒店的老板、是他们天天可以在街道上看见的“义利集团”的总裁!她的儿子张雾,将是这些巨大产业的继承人之一!这个消息震惊了整个村子,甚至连方圆十里内的地方都震惊了。每当有一点质疑这条消息的声音,就会被于小娟自信满满的态度和她带回来的一笔巨款堵回去(只传说她得到了一笔巨款回来,但数目是多少并不清楚)。于小娟说,三个月内,他们母子就会被接到大城市去过上应得的好日子。但事实是,三个月过去了,并没有人来接他们。从此以后,原本就已经成为了笑话的于小娟彻底成了笑话,而且,这个笑话带走了慈祥的外婆。十岁那年的冬天,是张雾对那个封闭的小山村最后也是最凄惨的印象。送走外婆后,于小娟把张雾提上一辆漏风的三轮车,他们离开了那个地方。想到这里,张雾觉得往事恍如隔世,像是刚刚从一部黑白乡村纪录片里走进彩色的都市剧中。他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走到窗边,从三十层楼的阳台上眺望,可以看见这个城市大片的风景。他向远处眺望,看见了城市主干道边义利集团总部大厦,珺雅马上就要去上班的地方。他向低处俯视,又看见马路边的路灯上挂着义利地产的道旗。他躲避的、不想看见的,总是在这时候全部挤进他的眼睛里。张雾觉得心情很不好,他总是有一种感觉,虽然极力和义利集团保持着距离,但是身边的一切却似乎和它有着不可抗拒的联系。其实他在思考这些的时候,把自己的选择忽略掉了。当他和邢丹分手的时候,其实他完全可以选择另外一个更加发达或者具有发展前景的城市工作,但是在面临人生第一次巨大的伤心失望时,他选择了这座城市。他知道这座城市里有义利集团的总部,这是他在小学毕业那年就知道的事,但他还是来了。这大概是人性中的某种特点,仇恨某件事物,却又不能彻底地把它当做不存在来对待,甚至有的时候会产生某种好奇心,希望亲眼来看看那个激起仇恨的东西。张雾相信,自己就是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做出的选择。“张雾,主编叫你。”同事来喊他。“好,知道了。”主编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朝张雾看了一眼,然后走了。张雾进到主编的办公室时,主编汤朴刚喝了一口茶。这是一位在出版界称得上名号的编辑,在张雾看来,他的身上既有传统知识分子那种难得的情怀(据说他是九十年代北大哲学系毕业了),又有现代商人灵活、高瞻远瞩的目光,也正是在他的带领下走到今天的地位。张雾最终决定入职,有一部分原因也在于他是主编。“张雾,坐。”他放下茶杯,示意张雾坐在他面前的座位上。“喝杯茶?”汤朴边说着边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位置的迷你型消毒柜处取出一只精美的陶瓷茶杯,并且亲自给张雾倒了杯热茶。“上次去景德镇的时候看见挺好看的,买了几只回来。”他说,“中国古人喝茶是很讲究的事,茶器、泉水、还有最重要的茶叶、甚至于喝茶的时间、地点和天气都有讲究,所以喝茶就成了一件很‘雅’的事情。但是现在这个社会节奏太快了,做不到那么精致,所以只能讲究一下,解解渴了”。汤朴自说自笑,张雾已经坐下,并且端起茶杯道了谢。这是继入职前谈话后主编找他的又一次谈话。谈话的开始不免于“在这里感觉如何,工作还顺利吧”等一些客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