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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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棠一直在避免一个想法:若是先生在就好了。 他并非不想见到杨青絮。先生这几日格外忙碌疲惫,这是那日在城郊意外相见时,方棠亲眼确认的。他当然想将一切都告诉先生,这样先生就会给他法子,或者干脆帮他处理。但他不能这么做。 就算先生不嫌他多事,他也不能得寸进尺。他总要学会自己面对,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情。 方棠闭上眼,阳光从纸窗透进,恰到好处的温度令他有些昏昏欲睡。他靠着床沿,想着就睡一小会,应当无事。 ... “方棠!方棠?”焦急的女声伴随着激烈的拍门声。方棠皱起眉,慢慢睁开眼,身子有些僵硬。房间已是昏暗一片,而门外的声音显然是燕心。 他来不及去点上房间里的烛火,赶忙起身去开门: “师父,怎么了?” “你总算开门了。”燕心松了口气,“他们说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我今天...”方棠顿了顿,“师父,是我失礼了,您进来吧。” 房内亮起烛光,燕心瞧见了方棠堆在桌上的染血衣物,再看向脸色不佳的方棠。 方棠甩灭手上的火柴,回到燕心身边:“师父,我今日去见宋凛,结果躺在屋里的不是他。那人想抓我,我侥幸逃脱,可还是不小心负了伤。”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燕心有所察觉,同样低声回应: “那人是谁?” “是我曾经认识的一位...故人,先生知道。” 燕心沉默片刻:“如果你想,我随时可以联系官府追查此事。” “谢谢师父,这也正是我想的。宋凛被人替换,他现在人在何处是第一要事。若是能有官府相助,那再好不过。” “好,我等下去办。” 方棠微微颔首:“师父,还有一事,是何人告知您我受了伤?” “为什么问这个?” “自回到家,我不曾告诉过任何人我受伤一事。染血的衣物我也留在了房中,怎么会有人知道?” 闻言,燕心皱起眉,“我会注意,你可有怀疑的人?” 方棠摇头。 “那便先不说这个,你的伤势如何,我刚才替你请了大夫,是我的熟人,晚些时候就会到。” “谢谢师父,应该没什么大碍。” “跟我客气什么,”燕心轻轻呼出一口气,神色却没有好转。家里有人里应外合,传递了方棠的行踪,才让那位“故人”有机会设下埋伏。 好大的胆子,做贼都敢做到将军府上来了。 家中有内鬼,方棠没有直接点明,也算是给了她一个面子。此事不可打草惊蛇,所以方棠才特意邀她进屋说话。 方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如何过意得去,更别提如何向杨青絮交代。 她让方棠坐到自己身边,撩起衣袖,被血染红的绷带醒目骇人。方棠见她神色逐渐凝重,意图安慰,结果话到嘴边却又换了想法。 “师父,您会将此事告诉先生吗?” “你想让他知道吗?” 方棠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燕心轻叹一声,替他放下衣袖:“这几日不要出门了,我也留在家。杨青絮那边,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和他说。” “好。”方棠轻声应下。 他想告诉先生吗,应当是想的。他不怕先生责罚,更想要先生的关心。他突然有些好奇如果先生知道自己意外受伤,会露出什么表情。方棠很快抛开了这个想法,大约是先生不在身边的缘故,动的心思也大胆了些。他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在放中飘着,最后落在了被他随手扔在桌面的衣服上。 照燕心的意思,这件衣服无论是绞了还是扔了都无所谓。 从刚才睡醒到现在,身体还僵着。于是方棠借着处理衣服的理由,出去走上一圈。经过后院时,他顺便绕路去看了翎歌。 翎歌是已被驯服的海雕,送信用的线圈替代了原本应该绑在脚踝上防止她逃跑的锁链。即便无人会在长安用海雕送信,方棠也从未让翎歌去替他刺探过情报,但终归要以防万一。 翎歌瞧见主人,扑腾了两下翅膀。方棠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却眼尖的发现翎歌没有食用今日的餐食。他试着将食物往翎歌面前推,翎歌立刻往后退了两步。 方棠皱起眉,这可不太寻常。翎歌明明看上去一切安好,为何突然连饭都不吃了。莫非是突然耍性子挑食了? 方棠正疑惑,想着将翎歌接出树屋带到厨房,让她自己挑些吃的。 饭点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此刻厨房倒是没什么人。他向人要了几块生rou,还没等方棠亲手去喂,翎歌便主动凑上前叼起了他手中的rou块。 看上去是饿了。 前来给翎歌递rou的阿姨大约觉得有趣,又去拿了几份生rou回来。不过在翎歌几乎快要吃下两顿的量之前,方棠及时喊了停。翎歌分明还好好的,也没有故意挑食闹别扭,怎会如此...方棠沉思片刻:“阿姨,你们这有没有银器?” “有的。”阿姨转身回到炉灶边,取了两支银制筷子,“这双就是。” 方棠谢过她,带着吃饱了不愿动弹的翎歌回到树屋。他用银筷搅开翎歌的餐食,抽出时,银筷的前端发黑,越往上越斑驳,是被人下了毒。 他将翎歌往身边带了些,随后顺了顺她的羽毛。那盆有毒的食物,仍旧被他放回了原位。 方棠神色未变,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他倒发现自己竟然一点生不起气来。 他回到房间,翎歌自己跳到桌上休息。 他几乎可以断定下毒之人与要他性命的是同一人,徐钏。他不熟悉海雕,不知他们在被训练时就学会了分辨毒物,能够及时作出反应,所以才会想到在鸟食里下毒的法子。 方棠看向自己的翎歌,眉宇间还是露出些困惑。徐钏究竟为何要急着要取自己的性命,甚至还想要毒杀翎歌。 如果暂时抛开这个不谈,算上这次事情败露,徐钏的计划已经连续失败了两次,而失败的原因都是规划时太过草率。先是在宋家如此大张旗鼓的行动,意图抓捕自己,分明是徐钏站了上风,却仍旧让他越墙逃走。另一边再派人往翎歌的饭食里下毒,但却没有人盯着翎歌后续的动作,以至于现在直接在树屋里留下了物证。 比起一个谋划许久的诡计,这些事情听上去更像是在病急乱投医。为了抓他,又不知如何下手,便把所有能想到的法子全都试了一遍,以至于失了分寸,得不偿失。 疑点重重,留给方棠的独处时间却没有持续太久,燕心很快带着她熟悉的医师前来。见房中有只猛禽,那位医师显然吓了一跳。 虽然翎歌根本没有搭理这位客人。 燕心没有向方棠询问翎歌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毕竟还有外人在场,她只是催着医师快些查看方棠的伤。这位医师大约也是对翎歌有所忌惮,清创上药与包扎做得干净利落,异常迅速。 待那医师离开,燕心也没急着与方棠交谈。只是看了会正在休息的翎歌,轻声叹了口气:“你若是心有不安,我去同你先生说,让他早些接你回去。” “我没事。”方棠微微摇头,“师父,此事我已有些眉目。或许先生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但我...不想麻烦他。” 燕心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怅然若失。她盯着方棠抚平刚才包扎时被卷起的袖口,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师父,可是还有顾虑?”方棠开口问道。 燕心回过神,面上带着苦笑:“原本杨青絮让你到这来,是为了你的安全。可如今,我也说不好自己能不能护住你。” “于他,于你,我都已无法交代。”她轻轻叹了口气,“顾虑...无非是觉得自己无用罢了。” 方棠怔愣片刻:“...师父,您不必如此自责。” “就算是先生要您照顾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我身侧。您教了我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我能在危险时刻自保吗?” 燕心的眼神动了动,却也没有接上话。方棠继续道:“若是没有师父,恐怕我今天都逃不出宋家的宅子。” “所以师父,唔....” 燕心伸出双手,用手掌贴住他的脸颊,把他的话压了回去:“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这便是无事了,方棠冲她笑了笑。这场简短的夜谈到此为止,燕心在临走前告诉他:若有线索一定要告知,她对内jian绝不姑息。 见燕心离开,翎歌走到桌子边缘,原地踱了两步,展开翅膀落到方棠身边。方棠皱了皱眉,他明明说过翎歌不许在室内飞行。 翎歌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歪着头。方棠无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看来这几日翎歌只能待在他房中,以免再有人暗害。 夜色已深,原本宁静的夜突然响起雨落屋檐的声音。月光被云层遮挡,房内摇曳的烛火被逐一吹灭。方棠摸黑走回床边,他躺到床上,思绪却是杂乱一片。 饶是他想在此刻放空大脑,今日之事历历在目,又怎能轻易无视。负伤,追击,下毒,每一样都冲着他的命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也顾不上翎歌此刻正没什么规矩地挤在他身边,他用手背蹭了蹭她的翅膀,试图逼着自己强行入睡。 可惜碎片般的梦境非但没有令他的精神有所好转,再睁眼时甚至更加疲惫不堪。雨已停下,月亮也从乌云后透出光亮。翎歌在他身边沉睡,方棠借着月光望向桌上的漏刻,却发现它还不曾挪动半分。 他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看向地面上的窗影。他突然有了一瞬间的恍神,好像那影子动了一下,这让方棠原本就紧张不已的精神有些崩溃。 他试着通过其他的东西来确认自己的安全,比如查看贴身携带的纸人有没有反应,以及身边的翎歌有没有感知到四周的危险。片刻,他有了答案。 应该只是自己太过疲累,一时眼花罢了。细想正值夜深人静的时候,影子怎会凭空出现什么动作。 直到方棠重新被困意征服,地上的光影也再无变化。 梦魇没有再一次叨扰他的深眠,方棠睡得很沉很沉。 天空由黑变红的痕迹,逐渐被初生的阳光所掩盖。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