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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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苍苍时,离火无忌还在琢磨颢天玄宿的意思。 苍苍兴高采烈地啃着他带来的猪rou干,说师叔居然提起了娘亲。离火无忌回过神来了,看着儿子浑然不知忧虑的样子,苍苍一定把什么都说了。 没有什么大美人的娘亲,只有大美人师父。漂亮的长长雪发,淡紫色的温和眼瞳,宛如云雾之中的谪仙人缥缈遥远,无所不能,也难以接近,可望不可即的遥远。 离火无忌一路上山来,很觉得疲惫,苍苍拈了一块rou干,踮起脚给他喂,离火无忌低下头咬住了rou干,撕开来吃了一些,就听儿子问:“爹亲,娘亲也是星宗的人么?” “是啊,”离火无忌道:“我记得从前说过了。”丹阳侯又勾起了他儿子的好奇心。 苍苍扭来扭去,毛毛虫一样挣扎,不给抱,不肯说出来。这样逗趣了一会儿,才挨着爹说:“问心师姐说,星宗只有一个很漂亮的师叔去了很远的地方,那是不是娘亲啊?” 离火无忌窘了,那是玲珑雪霏吧,好多年前的人,如今也没了。 “不是。那只是你师叔。”他不能让孩子再胡思乱想下去了,打断苍苍三千问,道:“丹阳师叔,考校了功课没有。” 苍苍苦了脸,rou干不香了,小声说:“苍苍以后好好学嘛。” 离火无忌对这一套很有经验,抓住了核心:“苍苍,神踪踏步,这两个月你总练过了。爹亲想看你演练”他说的很温和,苍苍垂下头去,很没底气:“苍苍没练过啦。” “你这样修行,如何去天元抡魁?”离火无忌到底还是说了重话:“逃得过你师叔,糊弄你师父,苍苍,你到底想不想去。” “苍苍不想去嘛。”苍苍赌气道:“谁想去,我让给他好了啊,青冥师兄就很想去。” 离火无忌放开了手,不看他,远处颢天玄宿就站在那里,看他欺负儿子。那飘然淡漠的男人满脸不赞同,但也没有要过来阻止他的意思,两个人养儿子,不可当面作对,互相拆台,离火无忌揉揉他的脸:“好了,爹亲饿了,苍苍带爹亲吃饭去。” 这一夜里,回去是来不及了。离火无忌在客房里住下,苍苍拿着礼物分给了师兄师姐,回来继续腻歪。腻歪得晚了,爬上了床,假装打呼。 离火无忌在他身边,拨弄他的手指,苍苍牢牢抓住他的衣衫,打呼更响了。离火无忌笑道:“好了,苍苍睡着了,爹亲知道啦。” 苍苍嗯了一声,又靠近他一些,离火无忌低声道:“明天一早,爹亲下山去了。苍苍送一送爹亲。” 苍苍又点点头,不打呼了,睁开眼睛黏着他,离火无忌轻轻抚摸他脸颊:“苍苍,当初爹亲送你来星宗,你是不是哭了很久?” 苍苍怔了怔,黏黏糊糊撒娇,离火无忌叹道:“爹亲也舍不得你,你这么大了,爹亲抱不动你。将来再要和你一起,也只有抓住这个机会了。苍苍……” 他有很多话要说,想问儿子是不是比起他,更愿意留下。明天一早,他就要带走苍苍,不会有更好的时机了。他犹犹豫豫很久,却也从头到尾都清楚,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时机。 苍苍不说的话,他听得懂。他不说的话,苍苍没经历过,不见得能懂。离火无忌种种念头一团乱麻,这一个多月里他种种安排,研究地图,此时此刻的疲倦是真的,期待也是真的了。 忽然间,离火无忌想起了颢天玄宿的眼神。 方才他不明白的眼神,此刻如同灵犀点心,一道极光厉闪。颢天玄宿那样看着他,是因为他真的和从前不同,和十年前不同了。 离火无忌暗暗叹了口气,盖好了被子,闭目休息。 夜色茫茫,浪飘萍站在明昭稀的草屋外面,转头道:“你和他亲自说去,老酒鬼在外面守着。” 这几年来,时时听说两人形影不离,逍遥游为了好友放弃一身功力,浪飘萍也留在他身侧护卫安全。这两人之间的友情也隐隐成了道域的传奇之一,此时此刻,离火无忌走到此处,心里挂念的还是托给附近一户农家的孩子。 苍苍才刚生下来,不在身边,离火无忌定不下神。 他又不得不走这一回——潮期,为了应付潮期。 逍遥游住的地方一样简素,更没有活人味道。离火无忌走进去,昏昏的屋子里,只有简单的桌椅,不世并在桌上,是月光幽幽照亮了它。 “逍遥游前辈。”离火无忌不得不开口:“又来打扰你了。” 逍遥游从他进门就没有看他,窗外幽幽云月,暗蓝月幕,离火无忌垂下眼睛。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他心事驳杂烦乱,连近在咫尺之间的逍遥游,信香之中的情绪也难以读出。 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何等落魄。 世人偏爱地织,常常给了许多美化之言,刚刚被师父捡回刀宗,他也这样美滋滋过。是大师兄巴掌打得他清醒又自在过来,人们爱想象中的地织,爱的轻飘飘,不过是茶余饭后口舌之间,多不自爱才拿这些话来得意。得意就要和大师兄那样,一招一式练出来的本事,再不济,也要过得比别人好。 如江水镜照,神容面貌,他都丧气虚弱得很,远说不得漂亮。这样一个人,他自己都不爱看,但逍遥游说要娶他,明媒正娶,正是当年他在四宗面前孤注一掷的狂言——逍遥游又来捞他了。 离火无忌很想一口气把话说完,虚弱之时,他撑不住太久,一口气在沉沉荡荡,恨不得马上就回去,抱着苍苍去床上躺着,相依为命——没一个字不对。他是苍苍的命,苍苍也是他的命。 “前辈。”离火无忌说:“婚约之事……” 逍遥游倒了杯茶,推过去,在桌上摩擦的声音,离火无忌听得都刺耳。他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局促的端着茶杯小小喝了口,逍遥游道:“婚约,你不愿意?” 离火无忌放下茶杯,道:“我愿意,但我不想成亲。” 逍遥游不置可否,气氛沉默着,离火无忌又说了一遍:“我愿奉陪枕席,但是成亲……无非如此。”他低下头,以他此刻的情形,奉陪枕席说得十分虚。逍遥游喝了口茶,不世并静默的躺在桌上,说:“若我执意成亲,你可愿嫁我?” 离火无忌苦笑了。 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才来见逍遥游。成亲对他来说只是来来回回折腾了一次又一次,他成亲了三次,一次没有好下场。 为何总是如此?大抵要渴望落地生根的人,先要低头做人,装聋作哑,他学了很久,仍是一塌糊涂。 “我当初发誓,只要天元有意求娶,我就答应。”离火无忌怔怔道:“但前辈与浪飘萍前辈一样都是天元,嫁一个和嫁两个有什么不同,前辈,我嫁过许多人了,侍奉枕席就是一次嫁人。你若有意娶我,就让叱酒当歌一起娶我吧,三人为婚,省得我猜来猜去,还要顾忌另一个。” 逍遥游沉默了片刻,忽而叹息一声:“丹阳侯没让你好过。颢天玄宿也不维护你?” 离火无忌不说话了。 就算此刻,他也认为颢天玄宿已经做了许多。维护?维护的,只是太晚。保护?偏爱,也都有。只是时机过了。颢天玄宿很好,连最后也很好,肯放他离开星宗。 “前辈,”离火无忌顿了顿,道:“你为何要救我?” 这句话一落下,逍遥游手中一紧,抬手按住了琴弦。只听地织漠然说:“你一次次救我,从前救我师弟,你问过我为何求你而不是旁人?我说是为了无常元帅,可我从来没有问过……为何你要救我。总不是为了青眼有加,情根深种,对我有什么意思。” 逍遥游闻言至此,心里一番言语,都化作一声铮鸣。 破空之声,打断了离火无忌的话语,他看向逍遥游——气息乱了,信香也乱了。 “离火无忌,”逍遥游道:“你有种种问题,不必急于今日。过七日,你可以慢慢问。” 离火无忌敏感的看向他,眼底的光暗了暗,这眼神从头到尾都透着微冷。许久之后,离火无忌垂下头,无声无息喝了茶:“我生了一个孩子。将来,也要前辈照顾了。” 逍遥游皱了皱眉头,还没说什么,离火无忌起身离开了。 奉上枕席,红浪翻滚,又有什么不同呢。离火无忌疑心他被拒绝的理由是说的太直白,让人难堪,他这样的地织竟然只想睡睡天元,不想嫁人。逍遥游若不是那个几次三番救过了他的人,大抵生气也是应当的,听起来羞辱一样的提议。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要成亲,想起逍遥游要怎么说服叱酒当歌,离火无忌浑身不自在。 他只想逼退那个提议,但逼退不了,被逼近死角的就是自己。但他并不后悔,嫁给颢天玄宿,他没觉得丹阳侯是多么坏的人,事实证明不是只有坏人才能干出恶事来,夹在关系亲密的师兄弟之间,他处处难受还没法说。 逍遥游和浪飘萍关系只有更亲密。他以过去的经验出发,宁可一个也不真,也不要挤在里面难受。露水之欢,浮生梦枕,不过是这样活着煎熬,谁人不苦呢,从前他给人治病,许许多多的人都穷苦煎熬,不独独只有他一个。他想到这里,就只看怀里的孩子。 苍苍一点点大,奶水他没有,都从附近生过的妇人那里讨来。一天几顿,吃吃睡睡,离火无忌贴着儿子小模样,心里才能安稳下来。过了这么久,他才敢去想,原来他生下了三个孩子,到底还有一个是能留在身边养大的。他精心的去照料孩子,一晃几天过去了。 浪飘萍来了,看他干巴巴也没准备模样,叫他抱着孩子跟着走。一路离开了长孤溪,离火无忌怕冷着孩子,只好好抱着,捂在手里。 到了人烟更多处,是一处庄园,青瓦白墙。进了大门,花木郁郁,熟悉的声音跳出来:“无忌,哎呀,你孩子生出来了!” “绿影……” 离火无忌惊了一惊,看向浪飘萍,浪飘萍喝了口酒,说:“你进去吧。” 绿影绕着他,抱了孩子在另一个屋子里。两个乳母等着了,离火无忌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叫人推着去洗澡换衣服。 新房在另一处准备着,离火无忌本以为是胡乱的成亲,他屏声凝气,热水氤氲了雾气,旋绕在屋子里不去。恍恍惚惚,他都觉得经历过这样的感觉,只是再要去想,脑子里糊糊涂涂。 他和大师兄成亲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在床上抱在一处,满心欢喜就够了。天生地养,他就是那么喜欢大师兄,喜欢的一处也不怨,只有满足的高兴。 现在,外面的人在高兴,绿影大声的说话,说这孩子见她就笑,将来一定是个骗人的好手。离火无忌听见了就往外面看去,他擦了擦身上的痕迹,出来换了衣服。 成亲就该有高兴样子,离火无忌揉了揉脸,笑出影子来。 他走到了隔壁,绿影过来瞧瞧他,笑嘻嘻的说:“无忌,你看看,你多好看。”黄铜镜子里的人静默无言,看不出自己好不好看,他换了个玉冠,头发梳得垂下来,绿影停手了,摸摸他的头发:“你头发真长,放下来更好看。” 他说不出什么,只拿了一颗枣子吃着,喝了点茶水。绿影看看他,道:“无忌憔悴了。”别的话逗不乐他,听了这句话,他笑了出声,大概是这句话太真心了。 “都几年了,”他说:“也不是那个孩子了。” 绿影笑了:“我知道啊,傻无忌。人过得不好,老的快,但逍遥游很好,他会让你老得慢。” 离火无忌只是笑,别人都比他更热切一些。 他们到底成了亲,只有三个人,没有宾客。浪飘萍连喜服也没换,这是他事后知道的。 本就是荒唐的事,何来那么多要求,离火无忌入了洞房之时,屋子里依然很简素,只有若有似无的信香飘荡,他一下提起了心脏,捏了几下,又缓缓落下来。 “这就是婚礼了。”逍遥游说得很沉稳,沉稳之中透出淡淡的嘲讽:“无忌好像不满意。” “还没喝够酒,小子还憋着坏呢。” “浪飘萍,”逍遥游说:“别说出来,先喝酒,只是这一杯,无忌要和谁先喝?” 离火无忌张口结舌,浪飘萍坐在桌边,笑了一声:“谁先喝了,谁先弄他一回。小子,你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