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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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 祁进心头猛地一缩,握着拦江的手攥地又紧了些。可待他凝神戒备,屏着呼吸再听过去,那细微的脚步声又消失了,只余下外面庭院中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碎音。 是精神太过紧张产生的幻觉吧。他想,抬眼再次检视这满是狼藉的房间。地上躺着几个灰衣人,早就没了生息。祁进这次独自出任务比预想中还要顺利,张说虽得罪的人不少,但也门生众多,徇私受贿之事尚且可以含混过去,谁知李林甫关键时刻又一本参上,直指张说私命术士占卜星轨天相。果然引得圣人震怒,虽然后经凌雪阁查证,所谓的私命术士占星,实际上只是张说与旧友对月小酌时议论了几句,可此事坏在那旧友原来出身衍天宗,最是精通星象数术。圣人高居御座,拿着苏无因呈上的折子久久不语,苏无因只能恭谨袖手站着不作他言。半晌,圣人淡淡道:“张相公确实曾询太白事?”苏无因躬身:“是,张相公曾数度垂问,在五月初六是否曾见太白与镇星相合。”自来普通人乃至官员士子都不允许观星,越是神秘往往意味越着强大,最强大的知识自然只能掌握在皇族手中,地宫皇陵中也多有星象图作为陪葬品的。读书人饱览群书,略通一二倒也没什么,可此时张说身为宰辅,却私下观星占“运”,问得又是如此事,便是犯了天子的忌讳。圣人哼笑一声,随手将手上折子掷在还跪在玉阶下的张光身上,起身便走。内廷这会不过只有几名重臣在内,见状便知张说此番活罪可免,权势却是万万不能了。高力士留了一步,弯腰扶了张光,低语道:“左庶人莫要再求了,再惹得大家不悦,还是张相公要吃苦头啊。”自来事败如山倒,加上扬州佛寺倾颓,附庸者也知自己到了穷途末路,为了活命已经左支右拙,如何还有心思为了旧主涉险。若非来的是凌雪阁,再晚一步这些看守都要各自逃命去了。 “啊……”这声泣血一样的哀嚎,被掐断在喉咙里。 祁进身后伏着的人还没有死,他一直躲在暗处,掐住祁进转身的片刻发动了偷袭,以毕生地力量一搏生死,却被拦江削断了腿骨,坠落在地面上,生死不能。祁进回身,垂眼看他,这是一个年轻人,脸盘圆圆的,眼角眉梢还带着尚未褪去的青涩,看着与祁进差不多年纪。他的腿虽然断了,却抓着自己的剑,往祁进的方向爬过去。 为什么要这样执着?明明已经藏入了密室里,祁进并不嗜杀,也不认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捡条命会影响到什么——张说失势是很早以前,甚至早在泰山封禅前已经注定的,李林甫上折子不过是趁势而为,抓住的是张说自恃资历屡屡拒绝皇帝所埋下不的不满。便是今日没有账本,不过是少那么两条罪证而已。 所以祁进明明已经要放他走了,为什么不走,如此拼命而为,是为了尽谁的忠报谁的义,值得吗? 他的功夫不差,若有足够的年岁,也许能成为名震江湖的豪侠,可现在祁进看着他,眼神与看一具尸体没有分别。 青年也看抬头看他,眼光恨恨。 蓝光划破半空,血花在尖刃铁叶上迸溅开来,一滴血珠就这样溅进祁进眼里。 血光爆溅开来,像是洪水一样。铁锈样的深红在他身边流动着,整个世界满满的血腥气息。冰凉的空气像是只手,扼住喉咙,祁进嗓子里发出可怖的“咯咯”声,似乎被掐住命脉,再也做不得声。 他站在原地,惶然不知如何迈步,明明门就在不远处的地方,脚却被牢牢黏在地上,像是诅咒,麻木的让人心凉。 “进哥儿!” 祁进随着声音看过去,姬别情果真就站在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与几日前分开时一样穿了描金朵花对雁团窠纹烟红袴褶,打散了还未来得及束起的头发用一个银箍卡住了,沉静温和地看过来。 虽然以红绸覆面,祁进依然能分别出姬别情面罩后的嘴唇正在微笑,见祁进看自己,才轻声道:“进哥儿,路在那里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青年藏身的暗室别有洞天,没有点灯的暗室黑洞洞的,尽处一扇豁开的门,像是长大的嘴,无声地发出邀请。祁进没有动,他心中有种十分不安的直觉,仿佛这个地方已经同方才全然不同了。 姬别情这次却没有等他,在入口门槛边驻足,回头对着祁进又笑了,“进哥儿,”他柔声说,“怎么不走?” 他狭长眼眸似乎在黑暗中泛着白光,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祁进不由迈开步子,跟在姬别情身后走进那个不知通往何处的密道。 密道里也是一片红,像是熟透的樱桃即将腐烂前吊诡的烂红,甬道极窄,几乎不需要伸长胳膊就能触摸到石壁上雕刻的花纹。姬别情吹亮了火折子,几乎片刻间,墙壁上固定的油灯也一齐亮了起来。 “鲛油灯本该万年长亮的,”姬别情轻声说,“进哥儿,你可是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鲛油灯不亮吗?” 祁进嗓音干涩:“大哥……鲛人身上炼出来的鲛油做灯,传说是用在墓室里的……” 周围一片死寂。 姬别情咯咯笑起来。 他边笑边回过身指着进来的方向:“这里不就是墓道吗?” 姬别情眼眸里的坚定本该是支撑祁进的力量,但此刻的他眼神的恶毒却让祁进悚然,也回头看过去,石门上满满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外面那些原本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却都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不,它们比原本的数量更多,仿佛永不止歇的潮水,向着墓道涌来,来石门出卡作一团,争先恐后地挤着。 “都是凌雪哥叛徒的血啊。”姬别情感慨道,“进哥儿,只有杀了他们,你才能出去。” 他说你,不是我们。 祁进却没有时间思索,他只能不停地挥舞链刃,将挤进石门的尸体劈裂,试图阻拦他们前进。有具尸体脖颈已经被拦江勒断,只剩下一点皮rou连着肩膀,在前进中摇晃着,却还是握着手里的铁剑,执着地向着两人冲来。 祁进像是个不知疲倦的傀儡,在姬别情的声音下麻木得出招,厚重石壁被拦江扫出的余威所震动,甚至簌簌落下许多灰尘,像是整个墓道都要崩塌。尸体们却毫无知觉,只是机械地继续试图扑上来撕咬两人。 拦江的光芒在一层层黑红血光中逐渐闪烁起来,像是强弩之末的闪烁,祁进不得不回头对着姬别情喊道,“大哥,快想想办法!” 没有回答。 祁进分神望过去,只看到姬别情的面罩像是融化般流动起来,艳丽红唇裂出僵硬的微笑,嘴唇一开一合,“进哥儿,杀啊。” “杀啊!”姬别情猛然抽出焚海,火花四溅中,拦江格挡住劈面而来的焚海,祁进大口喘息着,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人。 “大哥!” 祁进看着他的脸,心突然彻底冷下去,冰凉凉地往下坠,坠向没有底的深渊。 那是姬别情的脸,却和他所熟悉的完全不同了,带着厌恶的冷酷,看着祁进像是西京事变时看着伊夜,祁进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柔和,只有带着死亡气息的默然。 “挡凌雪阁路的,都得死。”姬别情笑着,又向前逼近一步,“你只有杀了这些人,”他指着外面的尸体,“踏过我,才能拿到账本。” “进哥儿,你在犹豫什么?” “是我挡了你的路,你为什么不动?” “叛徒该死!” 疯了!祁进忍不住想要后退,或者闭上眼睛不去看这样的姬别情。都疯了!他在心里狂吼,谁是叛徒,谁挡了凌雪阁的路,这重要吗?是我,是我!不是大哥,是我啊!是我在胆怯,是我开始质疑了! 所以大哥你要杀死我么? 如同处理那些叛徒一样,不论自己对面站着的是谁。握着拦江的手攥出了血,祁进却感觉不到疼痛,任凭血落在青石地面上,滴滴答答汇成一小片血洼。 “叛徒该死!”姬别情又重复了一句,“进哥儿,你要背叛凌雪阁么?你要背叛我么?” 背叛凌雪阁? 不对,不是的,我只是想……想要离开。 这个念头在祁进心中一闪而过,快地让他抓不住它。却带着巨大的诱惑,可祁进说不出口,他只能大吼出来,“我不会背叛你,大哥!” 这是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 焚海带起炽热的风,几乎要把周围的一切都烧干了。双方已经全然没有技巧,只有靠着力量试图毁掉对方,焚海拦江这对原本成双的兵器,却被当做一根铁棍、一块石砖一样挥舞着,在蛮力的碰撞中溅出无数火花。姬别情每次出手都十分暴烈,完全不似人类会有的力量,每次都是要置祁进于死地。 祁进却总带着顾忌,逐渐被他逼到了角落,他的虎口都被震裂开了,血染在拦江乌金制成的链身,随着挥动迸溅。有几滴落在姬别情脸上,在白到几乎透明的脸色显得分外妖异。 “大哥,你真的要杀我么?”祁进低语,背紧贴着石墙,他已经退无可退,姬别情就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焚海的红光几乎是兜头劈下。 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个晚上,他在江南小巷里,捡到一个满身鲜血的年轻人…… ——“咄!”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反而是一声清叱猛然在祁进耳边响起。像是被巨雷劈过,本来混沌的脑海清明起来,祁进睁开眼,大亮的天光如同利剑,刺得祁进双目生疼。他几乎要流出泪来,不得不眨了几下眼皮,才能眯起眼看向四周。 只是个简陋的路边茶棚而已。 哪里有什么墓道、行尸、永不干涸的血迹。 更不会有姬别情。 祁进下意识去摸向怀里,那本阴帐还好好地、妥帖地被他收着。 “这位郎君,小老儿的茶碗都要被你攥碎了,”抄手坐在破旧竹帘边的老人遥遥指点祁进的手,“小本生意,赔不得这个本哟。” 祁进方才发现自己捏着那粗陶碗,用力之大手背都起了青筋。斗升小民讨生活的不容易,祁进最是清楚,当下不由面上一红,忙不迭搁下碗,又要从荷包里掏几个大钱,“老丈,对不住,这几个钱——” 老人连连摆手:“受不得受不得,这东西又没坏,世上哪有白来的富贵,客人你说是吧?” 祁进一怔,首次凝神仔细观察这老人。明明是极近的距离,身为武者的祁进居然觉得自己看不清对方的脸,对方须发已白,看起来却仍然是年轻模样,一双眼如同已经看过了百多年的沧桑,深藏睿智与灵慧,并不是祁进这样年纪能够看清的。 老人见他几次三番出神,又关心道:“郎君你无恙否?” 祁进摇头,垂眸看向茶碗里仅剩的小半茶水,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茶棚里给的水格外清冽,甚至姬别情偷偷拿来专供宫中使用的中泠泉水也难相提并论。 他也不愿老人继续探究,便问:“老丈,这茶水可有什么特别的煮法?” “煮法?那是没有的,就是这茶叶,也不过街上半个钱就能买到的大叶子茶,”老人笑着摇头,“只是我给它取了名字,就格外不同了,此茶名为‘观吾’,郎君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