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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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祁进没有动。 老翁一句“苏无因”,对他来讲无异于平地一声雷。 在眼睛适应光线的片刻间,祁进脑内急转,已经推测了无数个可能,最终还是决定沉默,只看对方如何出招。 视力恢复得很快,待能看清室内布置,祁进发现这处空间极高极大,只怕屋顶距离地面十分之近。未曾想到还算庄严华丽的大雄宝殿下竟然一半是中空的,此地并不安全,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葬身断梁乱石当中。 说话的老翁看起来却无自觉,在祁进和宋森雪打量他的时候,也在凝神看着眼前两个年轻人,似乎是在奇怪来者为何不是凌雪阁实际上的掌门人。祁进眼尖,很快注意到老翁身后多宝阁上,只孤零零摆着一卷账册也似的东西,想必就是凌雪与神策所求。他很快滑开目光,只盯着那面露不解的老翁,竭力做出并未留意到账册的模样。 地下密室内一片寂静——寂静地比死还要可怕。 两个年轻人不动,只等待对方先出手发难,老翁也是不动,眯着浑浊的眼睛,盯住祁进手上拦江不放,“链刃!”他冷声道,“你是苏无因的什么人!” 祁进不答,在这紧要关头却突然笑想,若是姬大哥在此,岂不是好答颇多。 老翁看他不肯接话,连连冷笑,“左不过是苏无因收的什么弟子之流。都是李隆基的走狗,如今他老了,就推出黄口小儿来送死么?” 笑完,老翁又脸色一变,恨声道:“贪生畏死之徒!少帝竟是败在这种人手下,叫我怎能不恨——!” 他疯疯癫癫,颠三倒四地一会咒骂李隆基与苏无因,一会又带着怜惜提起他的“皇后与少帝”,哀嚎自己有负皇后所托,没有护好少帝,听得祁进和宋森雪勃然变色。 此人,分明是当年韦后手下的叛党! 原本杀人取物不是难事,祁进此刻又是犹豫,此人涉及废帝李重茂,是否应当留下活口,带回去交于阁内另行处置。他犹豫不定之间,老翁却又见清醒,抖着肩膀大笑起来,“也罢!也罢!我在相府蛰伏数年,眼见是报不得仇啦!杀了苏无因的弟子,也不算愧对少帝!” 话音刚落,竟自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这一动,祁进才发现此人右臂空空如也,只有一节袖子随着动作飘摇不定,显然是被人斩去了右臂。 只能就地格杀!祁进脑中电光石火的一转,已经下定决心。 “铮”的一声轻响,拦江抢先出手,拦江削向老翁方才站直的双腿,老翁手中拐杖一横,封住拦江去路,金铁相撞间擦出几丝火星,拐杖未见损耗,拦江一更是毫发无伤。祁进早料到他会有一次招,拦江刃鞭错合间已经变了形态,缠住拐杖向外猛力一勾,试图将拐杖从他手中扯出。老翁过去曾经败在苏无因手下,深知链刃厉害,若缠地实了被夺去武器只在片刻,当下一声长啸,抬腿向着祁进右肩踹去,足尖接连震动,竟是一式多xue的招式,要将祁进右肩踢碎才罢。 二人动手间,宋森雪不好贸然插入,如今眼见老翁踹向祁进,倒被他抓住机会,冲身而上,挥刀劈砍老翁踹出的腿骨。他刀势甚猛,老翁不得收腿后撤。 这一下虽然未能袭杀祁进,却也借机逼得他后撤二寸,老翁借此抽出拐杖,一刻不停直击宋森雪咽喉。宋森雪来不及回避,大惊之下只得抬起左手去挡,杖尖挟风而至,要以手掌迎击饱含力道的精铁,只怕下一刻就要筋骨寸断。 见宋森雪情势危急,拔剑来不及相救,祁进径自提掌去劈老翁握杖的胳膊。手臂不比拐杖,哪里受得了他这一击,老翁生吃祁进一掌,痛哼出声,拐杖失了准头,以毫厘之差擦着宋森雪小指划过。 “好俊的功夫。”老翁冷笑,“你若能活着,假以时日,功夫必不在苏无因之下。” “可惜你没时间见证了。”祁进对他无话可说,借着老翁说话的功夫,对着宋森雪眼锋一扫,瞥向后方那摆着账册的多宝阁。 不待宋森雪回应,倏忽间老翁再度发难,手腕一拧转锋芒,竟是提起拐杖砍向祁进脖颈。祁进不闪不避,链刃挑向老翁眉间,看似只是袭老翁双眉,实则拦江剑气已罩住他双目双耳和咽喉等关窍,是极为狠辣的一剑。 另一侧宋森雪借着祁进缠住老翁的机会,兔起鹘落奔向多宝阁,探手抓过账册塞入自己怀里。 见他得手,祁进最后一点顾忌也无,拦江横扫,蓦地斜向左首,剑刃连续震动,直取老翁上身多出大xue。宋森雪撤出两人剑风所及,高声喝道:“祁兄弟!快退!” 祁进心中亦是担心并非能鏖战的场所,心念急转中试图引这老者先脱离地下再说。 老翁眼看他们要跑,岂容得逃脱。此人满腔愤恨心怀多年,深恨苏无因断他一臂,逼得李重茂远走东瀛。为了复仇,他先用旧事胁迫投靠了太平公主的窦怀贞为自己改换身份,又借机投入当年尚未权倾朝野的张说府中做了个专司扫洒花园的仆役。蛰伏数年复仇无门,神志早已处在崩溃边缘,终于待到张说失势,遣散了许多下人,才令他抓住机会,自个儿请愿前往扬州看护这未被宇文融一党抓住的账册,想来看护账册是假,想等来苏无因一决死战才是真。 他本也是心思深沉之人,只是看不破命运早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自从玄宗登极,李唐已经是天翻地覆的新景象。韦氏满族覆灭,失了情报网,区区一个下人,如何能接触到朝堂真正的机密所在。他不知苏无因早不在为玄宗秘密行事的第一线,更不知凌雪阁已然发展成自己无法撼动的庞然巨物,只是一心一意等在地底扭曲而疯狂的等待着宿命终结。 而今时今日终于行至陌路,等来的竟是苏无因弟子,多年期盼一朝落空,恨亦悠悠不知落于何处,只剩下三分清明强撑他与祁、宋两人争斗不休。又见自己竟连苏无因弟子也奈何不得,神态愈发癫狂。 祁进手中拦江回撤,抽身欲走,却听闻身后老翁狂态毕露,浑不似方才时疯时醒模样。 “好!好!”老翁高声狂笑道,“你们想走却是不能!” 不待二人反应,老翁竟弃了拐杖,从怀中掏出一枚通体黢黑的弹丸来。只见那东西甚是玲珑,不过寻常人家用来熏香的香丸大小,烛光映照其上,却闪出抹不详的黑光来。宋森雪脸色巨变,低喝道“不好!” 祁进亦是骇然,万没想到老翁竟然怀揣如此杀招,禁军中也难得一见的伏火丸,必出自当年韦后手下。伏火丸虽没摧枯拉朽般的威力,若让他引爆,却能引动满室火焰同燃,上方的大雄宝殿顷刻间就要坍塌,他二人根本不会有机会原路折返,怕是要活活埋死地底。 老翁抱着同归于尽之心,不顾祁进和宋森雪出手杀招,只是满心欢喜带着诡异笑容抬起了手。不曾想风云突变,密室上方本该无人知晓的通风暗窗被人击破了机关,一道极艳极烈的红影窜入,举手间闪烁点点焰光的链刃呼啸而出,捆缚住他已经行动困难的身躯,毫不留情甩向半空。老翁被他扯着一甩腾空而起,随后残破不堪的躯体被重重摔击在地面,发出骨骼破碎的声响。手中伏火丸轻轻落在地面,轱辘着滚了几圈,停在老翁被摔断的腿骨不远处。 ——是焚海。 朱衣玄甲的青年扭头对着祁进喝了声“走!” 祁进见姬别情身形不动,已知他心意,情况危急不敢浪费时间与他推让,当下甩出拦江卷住上方机括,借力腾空而起。暗窗本为了地底密室通风,空间甚小,成年男子要通过不易,好在祁进此时还算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加上习武之人骨骼柔软,费了几分功夫便顺利抵达地面之上。祁进即刻回身,宋森雪已经在姬别情相助下爬到了一半,他年纪虽轻,所练功法是刚猛一路,因此比祁进难得多,形容颇为狼狈。祁进没心思笑他,只探下身子抓住他双臂,也不管他口中嗷嗷喊疼,硬生生把宋森雪拽来了上来。随后焦声声唤道:“大哥!” 姬别情还停留在密室里,神情复杂的看了老翁一眼,祁进心中焦急,哪里还顾得上姬别情心中到底想做些什么,拦江倒卷,缠上他细韧腰肢。见祁进如此,姬别情只得放手,在他相助下脱身而出。 先前推断不错,等他三人脚踏在实地上,便发现方才脱身的出口位置在大雄宝殿后方一座不太起眼的香龛附近,除却僧人打扫没什么人靠近,断断不会发现别有玄机。 这会儿危机尚未解除,姬别情凌厉掌风将那造得十分沉重繁复的鎏金六角亭式香龛带倒,倾倒的香龛严实压在暗窗出口,确保再无人能通过这出口。他红绸覆面,仅露出双寒星也似的眼,看来冷峻而无情。 见他手中武器与祁进手中拦江似是成对,宋森雪略微一想便明了眼前英俊却显冷厉的年轻男人便是姬别情。从前凌雪阁不见于世,近几年江湖中人才逐渐听闻有这么个神秘的杀手组织存在,却也知之甚少。直到姬别情祁进护送卢奂赴任,一路血雨腥风厮杀下来,那些不问正邪只管拿钱办事的江湖客在他们手下不知道折了多少去,二人遂声名鹊起。甚至有什么江湖野榜将他二人列上,说这两人足够排进江湖前十的刺客之数。 同为皇帝效力,宋森雪有意想和姬别情打个招呼,抬头正遇上姬别情冷淡双眼,未说出口的话竟被逼的生生咽了回去。姬别情也不理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对祁进道:“伏火丸我未拿到手,那人将死未死,怕是拼着一口气也要引爆地下,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咚”的一声自地底深处传来,三人惧是一惊,暗叹那老翁果然不是寻常人,被姬别情乱天狼摔断了大半骨头,还能如此快的爬行着拿到伏火丸。当下不敢继续停留,运起身法向殿外掠去。又是轰隆声响,比方才声音更大了许多,彷佛是什么人的丧钟,又似地狱饿鬼追逐生魂的渴望嚎叫,在人身后紧追不放。架在空洞上的整间大殿开始震动,有细碎的沙尘石砾自房顶沙沙跌落,好在三人身法迅疾,片刻时间已经冲出禅寺之外。 宋森雪停下步子,看向长街两头,低声道,“此番动静太大,势必引来官府差役。”他自怀中掏出从地下带出来的账册,交到祁进手中,“此节正是我神策强项,我去处理了便回,祁兄弟先回一步罢。” 说完不待祁进回应,转身就走。姬别情懒得做这些面子功夫,拉了拉祁进的手,示意他与自己同行。 夜色如水,不知谁家女郎久有相思,在这深夜中铮铮弹就一番刻骨之情。琴音苍茫中祁进再次回头望过去,白日里矗立森严的大雄宝殿已是一片废墟瓦砾,着实叫人嘘唏。 祁进忽然不想再看了。 有姬别情相助完成了任务当然是极好的,只是这样的“极好”背后,埋藏了一段怎样的过去已经无人可知。生死相搏的间隙,那老翁凑近他,看似癫狂的面容闪过最后一丝清明,浑浊眼珠盯紧他,一字一句低声道,“你为李隆基走狗,此时风光无限,焉不知当年老朽侍奉皇后,亦以为自己所行是天下第一等的正确事!今日之我,何尝不是明日之你!”这实在让他心口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凭方才那会可知那老翁年轻时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他侍奉韦后之时,可曾想到母仪天下的大唐皇后一朝也做得那乱臣贼子?护卫皇家的侍卫最终却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党,当年的凌云之志如何在胸口一点点磨灭成疯狂执着的恨意又有谁知。何为是,何为非,凌雪行事功过曲直,又有谁来分说,便是九重御座之上的皇帝,只怕也难分明。 第二天清早,宋森雪才拖着脚步回到客栈。祁进和姬别情早都已经收拾停当,衬得他还带着烟熏火燎的疲惫身躯越发狼狈。宋森雪摆出一副不忿样子,玩笑着“这样一比我越发糙得没地儿去了”。待他梳洗完毕,头上还沾着水汽就坐下来,急问祁进账册是否无误。祁进便在姬别情示意下去拿了那卷帐交给他。 宋森雪拿来手里,翻了几页便合上了,笑道,“我如何会看这种东西,祁兄弟看看没有错漏便是。” 祁进复又翻开,点了几处数目巨大的地方给他,言说这几处不过是日常交际,两家不过泛泛之交,如此大的贺礼十分异常。这样的记载颇多,更具体的还要待回了凌雪阁,自然有户部专人来核。 宋森雪松了口气,对着祁进诚恳道,“祁兄弟,你我同走了这一遭,我知你不是那等皮里秋阳之人,也是打心里把你当兄弟看。不过是怕你我回去无法交差才有此一问。我此行职责本就是协助你行事,此事办结,明日便准备启程回军中去。你和这位——”他顿了顿,不知道如何称呼姬别情,最终叫了一声“姬大人”,“回去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有些话他也没说,只说了些出生入死一回,回去莫忘了自己这朋友,还要记得联系才是。祁进这会也还年轻,年少时流落江南,又在神策军中步步维艰,几年来只得一个姬别情与他交心相好。如今多了个投契的朋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祁进不知道的是,至此“宋十二”在神策军中便是功德圆满,,宋森雪非他本名,乃至一个全新身份,借着合作的机缘,凌雪阁助“宋森雪”出世,不日便有新的调令下达。他年两人再有联系,与此时身份天差地别,再难见年少轻狂的一点影子,难免令人生出世事苍茫之感。 待送走了宋森雪,祁进与姬别情防着有变,又在扬州多逗留了一日。但到底任务已成,相较之前就少了些紧迫感。夜里祁进见姬别情坐在镜前摘自己头戴的翎羽发冠,猛地想起数日前自己帮他画眉时情景。仿佛姬别情面上如玉的触感犹在指尖,想起被他精致修饰过的眼眉深深望来的幻觉,没来由面上一热。 “大哥,还不曾问你,怎的会在此间出现。”他说,希望自己脸上的热度在烛光下并不那么显眼。 姬别情一手拿着木梳,正在梳理有些乱了的乌发,听到祁进发问,就回过身来看他,柔软乌亮的发丝堆叠在脸边颈侧,相较平日英俊狠辣的样子多了几分柔情。 “我任务很是顺利,回了阁内又担心你独自行事,专程找了闻人大人打探,”他笑道,把找闻人无声徇私的事情说得磊落光明,“才知道观音禅寺似乎有着许多关窍,自然是要赶来助你的。” 祁进点点头:“大哥待我从来都是好的。” 心中却突然冒出些许沮丧之意,有些怀疑是否在姬别情心中自己还是需要扶助的新人,不叫人放心得下。 姬别情哪里知道他此刻莫名纠结,心中只想着祁进这桩任务如何了解,片刻后皱着眉道,“进哥儿,账册虽然无甚问题,但我白日翻看,总觉得有些怪异。” 听见姬别情提起任务,祁进便把心中那些纠结扔过脑后,接话问,“大哥也觉得怪异?是了,我看倒像是本阴阳帐。” “只凭这本,定罪张说容易,要扳倒王大将军可是不够啊。”姬别情敲敲桌面,沉吟道,“还是尽快找到那本相对的阴帐才是。这事既然交在你身上,只怕还是要你去跑。” 祁进看他对着铜镜愁眉不展、悻悻不乐的样子,觉得颇为可爱。忍不住起身凑近了,伸手去捏他的额角,低声宽慰道大哥担心什么?既然能找到这本,自然有方法寻到另外的。 姬别情被他揉摁额角,觉得舒服许多,眯上眼睛,不一会就靠在祁进身上,浅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