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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

    黑色拍打着城门。

    我,诞生于这一片黑色之中。

    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只是跟随着本能,不断地渗透着这被世界庇佑的墙。一次次地,敲击着不会碎裂的砖面,触碰着没有尽头的现实。

    “很想进去么?”然后是她的声音,那是我有意识以来记得的第一句话。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本能,意识到了身边的她的存在。

    在那片荒芜的原野上,她只是披着朴素的法袍,苍白而又温柔地这样看着我的方向,对我伸出了手。

    其实是顺着她的潜意识的,借由她借给我的力量,我变幻成了最能让她怜惜的模样。有了所谓的“常识”之后我才知晓,这和上界被称作“狼”的生物十分相似,只是那时,为她停留下的我只是四足着地,俯卧在了她的足边。

    长久的这样无意义地入侵牢不可破的城墙,很寂寞啊。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赤裸着卧在她的身边,我的身体缓缓地向着她的种族同化着,幻成了人形。

    她也解下了身上的衣袍,为我遮挡。

    “魔神。”

    然后是在她的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出现,刀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如同修罗一样的面容出现在了她的后方。可是她没有害怕,只是淡淡地笑着,眼神之中好像有着什么失去了,无比的空洞。

    “你逾界了。”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人是这个城池的神明,也是因为他的存在,所以我一直无意义地存在于此处,无法依照本能侵入那个地方。

    “下界这座城之中除我以外,不可有其他源于下界的智慧体。代城主尼娅拉违例不清除威胁,罚去禁林一年。”那个神明冷冷地看着她,言语之间只是平淡,眼中什么也没有。

    连怒火也没有。

    “这可是新条例?”

    被叫做尼娅拉的她只是笑笑,将搁在她脖间的刀刃一把拉开,手上也划了几道伤口,“神明,你是感觉到了威胁么?可是如今这孩子,他可是以我为源头呢,他可不是下界的产物。”

    我的身体,我的神智,都是在她的介入之下诞生的。

    “说起来,城内不是缺人手么?我已经把身上审判所的权限给了这孩子,就让他成为我的副手,如何?”她只是空洞地笑着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把我护在了身后。

    “权限?我给你的印记可只有一个。”神明像是有些不解,难得脸色有所异动。

    “是啊。”她回过头,看着我。

    然后轻轻抚摸了我的脑袋。

    “给他实体的时候,不小心扯下来的,怎么了吗?”她是这么说着的。

    这个时候,某种刺痛传入了我的额间。即使刚诞生于世,可是我多少也有最为基本的逻辑。

    她这个时候,才把那个权限给了我。

    她骗了那个神明。

    她笑着对我偷偷挤了挤眼。

    “…既然如此,让他留下吧。”神明没有再多做评论,只是神色平淡地看着她和我,“这类事,以后不许再犯。”

    “安顿了人,你自己去禁林。”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于虚无,我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跟随着新的本能,牵住了她的手。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有种东西叫“雏鸟效应”,是说刚破壳的鸟类会将第一面见到的人认为自己的母亲,我想,这或许和我有些相似?

    我将她标定在了双眼之中,标定在了灵魂深处。

    如果我有灵魂的话。

    她给我的名字是“夏”,据说,是源自上界的季节变换而想到的名字。

    可是,季节又是什么呢?

    不曾见过另一个世界的我,只是学着一切她告诉我的故事,看着她的身影。听从着她的指引,我从毫无意识地存在于世界之外的混沌,成为了审判亡灵罪行的君主。

    然后成为了这座城里,直辖属于她和那个神明的,三十六君之一。

    *

    “夏大人留步。”

    我停下了脚步回过了头,对上了那个神色温柔的人类男人,不知道他为什么叫我驻足。

    那是她才捡回来不到一年的男人,也是她最上心的那个——

    说实话,我有点嫉妒。

    “什么事?”

    我不想和他交谈太久,我不想让心里的那点灰暗被她发现。

    “那天的误会…抱歉,给夏大人造成麻烦了。”

    “我也有过失,是我没有问清楚她,没事。”

    前几天她派我和他传话,不知怎么地,却让他误解成她想要她侍寝。虽然这个乌龙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是多少还是让她尴尬了一阵。

    特别是在她明明对他有着别样眼神,她却自己不知晓的时候。

    神明注意到了,我也注意到了。我不愿意说,神明…似乎也不愿意说。

    也好,多少都是有点自己小心思在的,难得我和神明在同一个阵营里,我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可是,夏大人,也是一样的吧?”

    可是仅仅是几分钟的谈话,那个擅长于观察入微的人类就道破了我隐藏许久的事务。

    或许我和他说得太多了。

    我并没有回应他,只是转身离开了。

    *

    “…所以啊,当年我才会问,夏大人为什么不告诉她。”

    那个叫做沙加尔的人类男人已经是她的伴侣,而今日她有公务不会归家,所以打理家事的,只是我们二人。

    我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葡萄酒,没有什么品尝的念头,只是灌了下去。

    “我跟你不一样。她要是也有一样的意思,相处这么多年,她早就告诉我了。”把手上的杯子递给了他,我摇了摇头,“她只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没有别的。何必再告诉她,使她烦恼呢?”

    接过了他新倒的酒,我又全灌了下去。

    可是酒精似乎对我不起效用,究其根本,不过是有些味道的液体而已。

    “这样挺好的,这样相处,她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

    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表情,我只是侧开了脸。

    他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所以他从来没有将我不愿意告诉她的事情在她面前提起。我很尊敬他,可是也一如既往地嫉妒着他。

    毕竟那个神明一开始就直接将她与他绑定,没有让我嫉妒的机会。可是沙加尔,明明只是这里随处可见的亡灵,却能够让她在第一眼就对他有着不一样的眼神。

    她看我,永远都和一开始一样,只是怜惜。

    和对所有人一样的怜惜。

    但是他是个很好的人,所以我只是有些嫉妒而已。

    “可是这样很辛苦,不是吗?”他接过了我的杯子,站到了我的身前,轻轻叹了口气,“代城主也很在意你,你过得辛苦,她知道的话,她也会…”

    “那就别让她知道,拜托。”

    所以我这样请求他。

    “…好。”

    *

    “…如果你想离开,可以离开,我有给塞尔文留下适合顶替你职位的人选,没有关系。小夏本来应该是不受法则束缚的存在,请不要为了我停留不前。”

    我折起了手中的信纸,放到了口袋里。

    她已经走了三天了,我才发现。如果不是禁林之中的那个男人拖着我,我本来可以见到她最后一面的。

    那个能够预言未来的男人,强大到恐怖。她和我说过的,生前她在那个人手上吃了不少亏,每次去禁林,她都提醒我提防他。

    不然或许我能让她留下…

    “你若是想也走,那你就走,不必告诉我。”

    而已经无力回天的神明,只是像一个失了发条的木偶,死气沉沉地坐在他的座椅上,对着刚进入这个房间的我这么说着,“反正你本来也是…”

    之后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但我清楚得很,被她改造得有血有rou的神明,在失去她的时候已经不能够像正常的神明那样淡然自处了。

    而被她改造过后的我,如今的本能又是什么呢?仅仅是渗入世界,抑或是只是看着她的方向?

    “今天还有很多别的公务,城主大人要是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就忙去了。”

    我只是这么应着,没有再理睬那个平日老是和我对呛的神明,回去了她给我的审判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选择了留下来,她说得对,我不像她那样被赋予了责任,我没有留下的义务。

    我想…对于这个世界,我还是有存在的意义的。

    她教我的,尽自己的义务之后人就会开心,是真的吗?我不知道。

    可是,留下来维护她所存在过的这个世界,是一件好事吧。

    她走了,那个沙加尔走了,如果我也走了的话,这个世界会不会太冷清了一点?

    虽然我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回到这个世界。

    *

    她…回来了。

    身边带着一个和沙加尔长得很像的魔族,不认识我的她,回来了。

    可是最为想念她的神明却把她的生门扼住,对她极度的愤怒。

    我拦住了他,没有让他再对她下手。

    “夏,她不是…”

    同样的灵魂,同样的印记。当时尚且是无血无rou的神明,并没有认真看过当时一心求死的她的眼睛,又怎么会认得出她的面容。

    那个神明的记忆之中只有她给他看的明亮,却没有留意她被生前所困时的绝望。

    和现在的她一样的眼睛,我不会认错的。

    “她是。”我将她护在了我的身后,就像她当时护住我一样。

    *

    “那个…其实我真的不是…”

    带着她和那个她带来的人回去属于她的住宅的路上,她有些抱歉地喊住了我。

    “没关系的,我不是说你和她是同一个意识。”我当然清楚她们不是同一个人,可是对于我而言却没有区别,“叶星河,这是你的名字,我知道的。”

    “谢谢…”她有些迟疑,我知道她的迟疑。

    “没事。”我只是在前面走着,为她引着路,“往这里走。”

    她是来寻找被杀的好友的,她觉得那人被杀是她的过失,才不惜以生者的身份进入死者的世界,想要让他复生。

    而那个她身边跟着的神色有些冷漠的男人,叫做安德里斯。

    很巧,名字和…她的哥哥一样,相貌也一样。只是神色,还有魔力的颜色不同。

    我从那个人的身上感觉到了不祥,所以多少对他有所留心。

    “我不可能就这样放那个少年返生,暂时留那个叶星河在下界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不要为难我,夏。”可是神明却并不愿意让她如愿,只是让她被困在未知之中。

    “我知道。”而我,也一样。

    究其根底,是那个少年身上预知未来的能力已经有所征兆,而这样的能力不受控制,只会造出一个无人能够阻拦的“棋手”。而这样的能力我从尼娅拉的只言片语之中已经感受过它的可怖,只要一两句话,那个少年的前世就足以cao纵事件的进展,所以我也不愿意他就这么回去。

    我和神明,难得地站在了同一端。

    “我会拖住她的,城主你…尽快想个能给她交代的办法吧。”

    *

    “确实很像啊…”看过了画像的她,讶异于沙加尔与她身边的人的相似程度。于是在被我以寻找她好友的名义邀请出来的时候,她和我提起了这件事情。

    “是啊…”

    也不知怎么地,我就这么轻易地和她谈起了以前的事。我知道将自己视为与前世不同的人格的她,对于自己被混淆这件事十分敏感,所以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之后我连忙对她道了歉,可是她只是摆了摆手。

    “只是听故事而已,我怎么会不开心?”她笑着拉住了我,眼中却是和她有着不一样的温柔神色,“你…也很喜欢她吧?”

    “我…”

    “抱歉,冒用她的身份是我失礼。如果不是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还只是少女的那人站在我面前,眼中却是强烈的共情才能散出的温和,“她听起来是个很好的人…大家都很喜欢她,不是吗?”

    本以为是自己的心思被戳穿,我此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看着眉头微微蹙起的她露出那样落寞的面容,我只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你也是很好的人,只有好人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朋友。”

    “算了吧,我不过是个倒霉蛋,走到哪死人到哪。”可是她只是自嘲似的说着,像是并不在意一样,“幸好这里只有死人,否则,我这个天赋还不知道要造什么孽。”

    “…不,我打算在下界,直接把那个恶灵湮灭。”

    然后在我们结束完那天的出游之后,那个曾经在她身边多年陪伴的神明,就这么面不改色地在我面前这么说着。

    他发现了叶星河身边的那个人体内,仍旧沉睡着本该在几千年前就被尼娅拉打散的恶灵,他也清楚那个恶灵,正是让尼娅拉不得不前往来世的源头。

    所以他想要在这里就粉碎那个存在,以绝后患。

    “那恶灵寄宿着的那个魔族呢?他会怎么样?”鬼使神差地,我问出了这个问题。不知怎么,我的心里有些不安。

    “他是连带伤害,应该也活不下来吧。”

    可是只是轻飘飘地,那个神明却没有将这个人当作什么紧要的事务,“我已经私下见过他了,告诉了他体内有什么。他说了,为了她不会遭难,他愿意死在这里。”

    那个魔族自从进了下界身体状况就一直有异,我本来以为是生者不适应此处的缘故。

    “他能理解我的意图,所以他自愿吃了我给的药。”

    神明仍旧是继续说着,可是我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好像被盖上了屏障,变得无关紧要。

    “…幸好这里只有死人。”

    因为她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否则,我这个天赋还不知道要造什么孽。”

    我的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她绝望崩溃的模样。

    她身边的人,又一次要在她的眼前死去。

    而这一次,我似乎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

    恶灵被她封印了。

    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她,在属于她的住宅粉碎而成的废墟之间,像木头一般,望着地上不知是否还会醒来的那个魔族。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在废墟之间的她颤抖着身子,连哭泣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无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只是绝望。

    所以我拦住了想要出手的神明,他想要在这个时候让那个恶灵彻底湮灭,可是他却并不能挣脱我的束缚。

    “夏?!你在做什么?!”

    不敢令她发现,神明只是压低着声音,冲着我发着火,“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就再也不能…”

    “她的封印把他们的生命连在一起了,你看不到么?”我只是指着那个魔族的方向,看向了那个还想着动手的神明,“你杀了那个恶灵,也是杀了她。”

    “尼娅不也是这么选的吗?!”神明仍旧不死心,“当时的她,也是杀了她的哥哥,然后…”

    “够了,城主。”

    我默默解开了他身上的禁制,指引他看向她的方向,看着他眼中的执念,因为对她的动摇而缓缓减少,“那个恶灵已经没有了祸害的本事,等她自然死亡,也就结束了。你也看得见的…不是吗?”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恶灵的死去,我想,我明白了。

    意识中的一切都是她教导的,我的留下,也是因为她给我的世界之中,执念并不是唯一的选项。

    她爱着这个世界,爱着每一条生命。促使她回去的不是那个恶灵仍旧存在的事实,也不是什么哥哥仍旧存在的希望,而是让上界众生不再遭受恶灵之手的期冀,以及让她的家乡不会分崩离析的渴望。

    当年的她不得不在眼看着世界覆灭,和断开世界链接并杀死自己的兄长之间做出选择,在那之后的她一直视自己为罪人,就算她不亲口告诉我,我也明白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对世界的爱意与亏欠。尽管那些死去的人不管在哪个选择里都是必死的结果,她却只是把一切的罪责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样的她,我不忍心再让她遭受一次痛楚了。

    也是因为她教我感受一切的存在,教我要去爱这城内的每一个亡灵,所以我才没有离开。她不能做到的事情,总要有人留着继续。

    “这样…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对吧?”

    在一切落幕之后,我坐在了曾属于她的旧宅前方,那被粉碎的石阶上方,轻声地问着,放下了她最喜欢的花。

    大概,再也没有人会回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