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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傻子

    因为我的爸爸mama有些特殊,以前,村里的小孩儿总说mama是傻子,爸爸像个娘们儿,我一生气,就跟他们打架。刚开始,我家里人以为是小孩子之间闹着玩儿,而且我总把别的小孩儿打得鼻青脸肿的,他们也没在意。

    直到我把对门家刚子那颗摇摇晃晃的牙齿打了下来,我奶奶才拿着笤帚抽了我一顿。

    “你个小疯子,你的手再毒点儿,就要把他打死了。”

    哪儿那么严重?我不过推了他一把,他又凑巧摔到了两块石头中间,怨不了我,我胳膊还破皮出血了呢,于是我哼了一声扭开了头。

    奶奶见状,还要打我,被爸爸拦住了,“妈,你别急,也得问问她为什么跟刚子打架啊?”

    听到这话,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你不是我奶奶,为什么你不向着我?”

    奶奶被我气得手都打哆嗦了,“你~你个小鳖孙,看我不打死你,让你知道我是不是你奶奶?说的这是什么话?建平,你起开。”

    我开始哭嚎,“他们都说我是捡来的。所以,你不是我的奶奶,你也不是我的爸爸。”我冲他们两个吼完,就跑到了屋子里,顶住门开始哭。

    如果他们不是我的亲人,那么谁是我的亲人?我的爸爸mama为什么不要我?是因为我不乖吗?

    没过一会儿,爸爸就来拍门了,“淼淼,你开开门。”

    我靠着门,继续伤心地流泪,心想,你又不是我爸爸,让我开门干什么?

    爸爸开口道:“爸爸和奶奶没问清楚,就打了你,是我们不对,我们向你道歉。你好好想想,你要不是我们家孩子,爸爸和奶奶养你干什么?”

    是啊,我又皮又倔,长得也不好看,他们为什么要养我?

    村子里的静波和静文两姐妹,长得像画里出来的一样,脾气也软和,但她们在父母意外去世之后,就只能住到大伯家,连学都上不了,整天都要干活儿,还要挨打。她们大伯母打人可是真的打,连棍子都打折了,不像奶奶一样用笤帚头打我,声音大,打在身上却不是很疼。

    这儿就是我的家,我有些放心了,继续问道:“那我为什么这么黑?你们都没有我黑。”

    别人老说我太黑了,肯定不是爸爸mama的孩子。

    爸爸笑了,“你整天乱跑,晒黑了。爸爸像你这么小的时候,比你还黑。有人叫你黑妞是吧,爸爸小时候也被叫做黑妞,我是个男孩子,被人叫黑妞咧,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确实很搞笑,男孩子只能叫黑小子,看来,我就是爸爸mama的孩子。

    我慢慢打开了门,就见屋门外,奶奶和爸爸并排站着,都一副又气又笑的表情。

    看到我后,爸爸舒了口气,把我抱在怀里,“你不要听别人乱说。你也可以问问别的小孩,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家长肯定说他们是捡来的。”

    我趴在爸爸肩膀上,点了点头,“嗯,爸爸,那我长大了,是不是就会变白了?”

    奶奶说道:“你管黑白干什么?你长得这么俊,黑也好看,黑里俏。”

    我其实不想当黑里俏,但是看着奶奶瞪着眼睛看我,我就点了点头。

    这之后,别人说我是捡来的,我就说他们也是捡来的。他们回家问了父母,果真都是捡来的,于是他们就更不愿意跟我玩了。所以,我的玩耍范围一直局限在家里,玩伴则是爸爸mama。

    大多数情况下,我并不稀罕和其他小孩子玩儿,他们总会选出一个小头头儿,一起去挖红薯折麦穗烧着吃,老师说过这叫偷,是不对的,但在农村,遍地都是的东西,这种行为也没有偷那么严重。一般来说,大人们不会跟小孩子计较,但有些人的东西金贵,他家里丢掉一只烂碗都不允许别人捡去给狗盛饭用的,所以,这群小偷若被抠搜的失主逮住了,就会被扭送到家里索要赔偿。

    有些家长会好言好语送走失主;有些家长护短还不论理,会和失主吵架;还有些脾气暴躁的家长,听了失主几句责骂后,就会跟失主当场打起来。

    不管是那种情况,两家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来了,即使经历两三代人,仇怨都不会消失。

    不过,他们玩捉迷藏、橡皮筋儿和弹珠等等的时候,我会有点儿羡慕。我偷偷买了很多颗弹珠,大的小的,透亮带花的或是奶白的,我给每颗弹珠都取了名字,而且能在半米处精准地点进弹珠坑里。爸爸还给我买了不同粗细的橡皮筋儿,我可以打马车翻过与我头顶齐高的橡皮筋儿,而且我特别会跳花绳,mama从来都赢不了我。

    但除了爸爸mama,没人知道我的这些技能。

    爸爸mama跟我一起玩耍,爸爸还会陪我写作业,其他小孩子的父母从来不跟他们玩儿,所以我真的只有偶尔才会羡慕其他小孩子。

    现在,mama没有了,爸爸需要一直劳作,忙完了地里还要忙家里,连我的作业都不太顾得上了,于是我开始玩儿弟弟。

    是玩儿弟弟,不是跟弟弟玩儿。

    我不知道其他的婴儿是什么样的,但弟弟确实挺好糊弄的。

    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但脾气却好得惊人,从来不吵不闹,自己坐着、躺着或是趴着,都能玩儿得很开心,他领口处塞的那块儿口水巾就是证明。那块布从来没干过,都是他咧嘴笑出来的涎水,臭死了。

    我微微撇着脸,用没削过的铅笔将他的口水巾拉出来,然后拿了干净的毛巾给他擦了擦下巴和脖子,那两处的皮肤都被口水淹红了,他也不嫌疼,还在傻乐呵。他见到有人就更高兴了,抬起头看着我,兴奋地张嘴啊啊两声,口水就滴到了我的手上。我嫌弃地将口水抹到他的衣服上,然后把铅笔缠着橡皮的那头儿伸到他嘴里,他开始裹着橡皮咬,口水顺着铅笔流了下来,我赶紧松开手,让他自己拿着铅笔玩儿,然后找了新的口水巾给他围上。

    用毛巾裹住手,我将沾满口水的铅笔从弟弟嘴里拽了出来,发现上边的橡皮缺了一小块儿,我皱眉捏着他的下颏,就看到那块儿砖红色的橡皮都到他舌根儿了,但他的口水太多了,橡皮被透明的黏腻口水带着慢慢往外边滑。

    他不舒服了,伸出胳膊扒拉我的手,我用一只手挡着,另一手就一直捏着他的下巴,看到橡皮随着一大滩口水流出来之后,才松开手,用手里的毛巾将床上的口水都擦干净。

    天冷了,不能让床单潮湿。

    我收拾完床单,坐回凳子上的时候,弟弟还有些呆呆地看着我,好像在疑惑我怎么突然放开了他。我欺负过他了,就不再理会他,继续埋头写作业,他咿呀了半天,见我根本不抬头,就又开始挥舞自己的拳头玩儿。

    余光瞥见这幕,我嗤笑一声,傻样儿,看个拳头能看出花儿来?

    整天都玩不腻吗?我真是搞不懂婴儿的思维,太难理解了。

    天气真正冷起来之后,爸爸便不再下地干活儿,所以我获得了解放,再也不用管弟弟,他还有空来choucha我的功课了。那段时间那么忙,我的成绩还不错,虽然书包被我在地上磨坏了两个,但学期末的时候,我捧回来了两张奖状。

    我小心地将卷着的奖状展开,爸爸的笑容就变得更加灿烂。

    “淼淼真棒!考了双百分呀,你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家里很久没见过荤腥了,我舔了舔嘴唇,“我有点儿想吃rou。”

    “好!但是今天太晚了,买不着rou了,明天我们一起去赶集买rou,好吗?”

    “嗯嗯,爸爸你真好。”

    奶奶过来看了眼我的奖状,然后给弟弟拉了拉屁股处的尿布,“小妮子嘴还怪刁咧,吃啥rou,牙给你掰了。你看看家里哪儿有钱给你买rou?把钱省下来,过完年缴学费吧。”

    “妈,淼淼考了双百分,第一名。家里很久没吃rou了,明天给她买一回吧,她还要长身体呢。”

    “哎,你就惯着她吧。马上就过年了,不办年货了?到那时候再吃也不晚,过年了叫她吃个够。”

    我看到奶奶的脸板得像屋顶的瓦片,侧脸都凹出弧形了,于是拉住爸爸的手,说道:“爸爸,过年再吃吧,我可以再等等。”

    爸爸摸着我的头发没有说话。

    当天晚饭的时候,奶奶把馒头心掏了掏,夹了好几层白菜后,递给我,“吃菜,有营养。”

    见她还要往我稀饭碗里夹菜,我用包着馒头的双手堵住碗,说道:“白菜占肚子,吃了饿得快,奶奶,你别给我夹了,我够了。”

    但奶奶很强势,半盆菜都进了我的肚子里,连没什么油星的菜汤也倒进了我的稀饭碗里,不错眼地看着我将那碗半甜不咸的红薯稀饭喝完。

    稀饭喝多了,半夜我尿急,醒来听到爸爸在哭,我叫了他一声,他赶紧擦了擦脸,问:“要尿尿吗?”

    “嗯。”

    他打开床头的手电筒,我赶紧跑下床坐到尿盆上,边撒尿边问:“爸爸,你怎么了?”

    “没什么。”

    他之前每晚都会哭,还会小声叫mama的名字,我都听见了,但自从弟弟睡整觉之后,他就很少这么伤心地哭了,今天晚上怎么了?他没有叫mama的名字,我想了想,还是疑惑地问道:“你是不是又想mama了?”

    “嗯,淼淼想mama吗?”

    “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我撒完了尿,提上裤子就跑回了床上,他赶紧掀开被子,将我搂到怀里。

    “给爸爸说说,你什么时候想,什么时候不想?”

    在别人骂我有妈生没妈养的时候,就很想;在学校里没人跟我玩儿的时候,也很想;考了双百分的时候,就更想了,我人生中第一个双百分,我想让mama看到,她的孩子很聪明。

    看着爸爸湿红的眼睛,我抱住他的脖子蹭了蹭,“看到爸爸的时候,我会想mama,因为爸爸和mama一直都在一起。我知道你想她,所以我也很想她。”

    爸爸的眼泪流到了我的额头上,他压抑的哭声让我很难过,“爸爸,没事的,你哭吧,mama说过的,高兴就要笑,难过就要哭。”

    他的眼泪流得更凶,但是哭声还是很小,我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抽泣时身体的震动,也张嘴哭了,我这时候真的开始想mama了,“爸爸,人到底为什么会死?为什么mama死了,就变成了一张相片,奶奶还要把相片收起来?”

    “mama受完了罪,去享福了。奶奶收走,是怕我们看到她心里难受。”

    “可我想看到,我看不到mama时才难受。”

    “淼淼别哭了,爸爸放的有mama的照片,明天给你一张啊,你自己收好。”

    “好,爸爸你也别哭了。”

    “明天跟爸爸一起赶集吧,想不想喝丸子汤,吃rou盒?”

    我很撑得慌,但还是不争气地咽了一大口唾沫,“爸爸,等过年再吃吧,我现在很喜欢吃白菜喝稀饭。”

    爸爸的眼睛湿红,却温柔地笑着亲了亲我的脸颊,“是爸爸想吃了,明天咱们去吃,好吗?”

    “好啊,爸爸。”

    我脑海里全都是撒着芫荽的油汪汪的丸子汤和焦香的rou盒。一个素丸子快顶上弟弟一个拳头大了,青翠香软;rou丸子小一些,手工捶打出来的,极弹牙;rou盒外焦里嫩,哪处没包严实了,露出来的猪rou大葱馅儿就会被炸成焦褐色,咬一口满嘴油香。

    我在他怀里拱了拱,开心道:“爸爸,我现在不想mama了,我想睡觉。明天你一定要把照片给我,也要带我去赶集啊。”

    爸爸将手电筒关掉,用手给我顺了顺背,小声哄我睡觉,“嗯,乖,睡吧。”

    这件事,是除了mama的死亡之外,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童年往事。我前一天得不到的东西,第二日早上,爸爸便换了一种方式,让我得到了,而且得到的还是加倍的快乐和满足。

    当然了,回家的时候,我还是遭到了奶奶的白眼。

    她特意在柴火熄灭后,给我烧了一个大红薯。天气晴朗,坐在院子里吃饭的她看见我和爸爸回来了,说道:“淼淼,奶奶给你烧了红薯,你快去刨出来吃吧。”

    听到这话,我从爸爸手里接过那袋调味料,开心地跑到了灶火屋,我喜欢烤红薯,但她说我有了红薯就不好好吃饭,所以很少给我烧红薯吃。

    可是,我的肚子已经被rou盒跟丸子填满了,所以只咬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那个香甜无须、软而不面的白瓤红薯就被爸爸拿走了,我一看奶奶正在瞪我,就立马站起来说:“我吃饱了,去看看弟弟醒了没?”

    说完话就一溜烟儿跑到了屋里,费力地爬到桌子上,因为吃得太饱,动作都没往日灵便了,我趴在小窗户上往外看,奶奶正在数落爸爸。

    “你给她都买了啥?她的肚子都鼓得像个皮球了!”

    “呵哈,也没啥,就是一个rou盒跟一碗丸子汤,她都吃完了,一点儿没浪费。”

    “在家也不见她吃那么多。哎,你也是,怎么不在集上吃了再回来?我都没做你的饭,你先吃着红薯,我给你打两个鸡蛋。”

    “走的时候,我看到你拿红薯了,我就爱吃这个,专门回来吃的。妈,你别忙了,我等会儿喝口水就行了。”

    “天这么冷,一定得喝点儿热的。”奶奶拄着拐杖起身了,爸爸就冲窗户摇了摇手,我也跟他挥了挥手,立马从桌子上下来,看到弟弟还在睡觉,就又跑出去了。

    等奶奶再出来的时候,阳光照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我快步跑过去接住碗,笑着说道:“奶奶,你真好!”

    她心情不错,骂了我一句哄人精,就没再说什么。

    而关于弟弟,到了现在,我对他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变得很模糊了,除非我认真去回想才能想起来,否则我脑海里一直都是他不哭不闹自己玩耍的样子。

    他明明能吃能睡,会跑会跳,还喜欢当我的跟屁虫,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会骂他小小傻子?

    因为mama是大傻子,我是小傻子,他就是小小傻子吗?

    可是,mama只是有些童真,我考试能拿双百,弟弟从来都很乖,他只是还不会说话而已。

    他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被村子里的人指指点点,爸爸带着他去了一趟镇医院,检查出来他的智力偏低。

    弟弟出生后的第二年,我平日里就再也没见爸爸哭过了,但现在,他抱着三岁的弟弟哭得哽咽连连,而弟弟看到我后又咧开嘴笑了。

    我并不相信弟弟是傻子,于是开口说:“小燚,给我开开灯,我要写作业。”

    他不动弹,我就用力戳了戳他的腰窝。

    他还是不动。

    这个懒蛋,我抓起笤帚往他屁股上轻轻敲了一下,说道:“你去不去?”

    他看了我一眼,又瞅了瞅我手里的笤帚,就慢慢地从爸爸怀里扭出来,摇摇晃晃地踩上墙边的一个椅子,打开了灯,然后跑回来,翻出我书包里的作业本,指着作业本对我啊啊两声,我笑着对爸爸说:“您别听其他人乱说,这不是精着呢,我看他就是欠挨打。”

    我趁机又扬了扬手里的笤帚,他被吓得往爸爸怀里缩了缩,爸爸就拿走了笤帚,“你别老吓唬他。哎,爸爸也不想相信,但大夫是这么说的。”

    “爸,老师有时候改作业会给我判错,医生会不会也出错了啊?”

    爸爸揩了揩脸上的泪痕,没再说话。因为他养育过我,所以能看出来弟弟跟我的不同,虽然这种不同很细微,弟弟的安静又将这种不同掩饰得很好。

    但他知道,他不能总是抱着侥幸的心理。

    他的爸爸是傻子,他的妻子是傻子,他的儿子也是个傻子。

    正常的我,是他不幸生活中的唯一幸运。

    我的傻子弟弟,严谨来说,应该叫做——自闭症患者,遗传了我外公的病症。但那个年代,乡镇的医护人员检测不出来,把自闭症患者通通定义为智力低下,在偏远的小乡村里,他们便被众人称为“傻子。”

    而我的mama,因为幼时发烧把脑子烧坏了,是人们口中货真价实的“傻子”。

    因为是“傻子”,因为与众人不同,所以人们一直在伤害无辜的他们,伤害他们可怜的家人。

    这种“党同伐异”的做法,实在可笑,实在可悲。

    在村里,我们一家子一直与人为善,不敢与别人起争执,惟恐跟邻里生罅隙。可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被排斥在外,被当做异类,又被伤害。

    看了眼弟弟额头的伤痕,又紧盯着我藏起来的被写了“傻子之家——村里有个老傻子,买了一个大姑娘,生下一个大小伙。小伙嫁给大傻姑,生了一个小疯子,又生一个小傻子。老傻子和大傻子都死了,还有两个小傻子,下个谁先死?”的语文课本,爸爸的身体在颤抖。

    我之前说语文课本丢了,他就给了我二十块钱,我重新买了一本,那本新书我从来没带到学校过,一直留在家里,写作业的时候专门拿给他看,而那本旧的被我藏在了床底下。因为我总是在家里把课文预习好,所以上课的时候就不用看课本,语文老师夸我好学,让其他人跟我学习,我就被孤立得更严重了。

    他们不敢打我。

    我曾将一个外村的高年级男生打得哭爹喊娘,所以没人敢明着招惹我,只会暗地里变本加厉地做小动作,从扔我的书包和作业变成了画我课本,撕我作业,割我书包带。我找不到始作俑者,只能愈发沉默,更加用功读书。

    爸爸这次没有哭,他的眼睛红得像朝阳,里边燃烧的是怒火,也是希望。

    当晚他和奶奶商量了一下,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一家四口就搬离了这个小村落。

    至此,我的乡村生活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