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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恨不关风与月

    

此恨不关风与月



    侯万金知晓,眼下情况着实不正常。

    明明是晌午的功夫,偏一丝阳光也见不着,随处可见的雾气却并非寻常的白,而是泛着隐隐的灰与蓝。偶尔有风送来,半分吹掀不动,反倒像是沤久了的菜坛般,透出隐隐的腥味来。

    其实侯万金在白微等人走后,第一时间就命童子下仆准备好了流光辇。可好不容易等到了大约“争剑”结束,不仅没有等到天玄大阵打开的消息,反倒遇见了这妖异天气,且方才那般大的动静,可一阵动山摇、兽吼阴影过后,跃虹居外就再无半分动静,一切仿佛没发生过般——除了这愈渐深浓的雾。

    虽然侯万金晓得,这多半是因为那个从他这里故意放出去的魔怪有关,可眼下情形流霞君却并未多嘱咐过什么,只说让他看好戏。

    侯万金根本无心看戏,只觉坐立难安。

    他忍了又忍,还是故意走重了几步,抬高声音道:“沐老,澜珊到底如何了?”

    说话间,月澜珊床边的漱玉长老沐琅堪堪收了碧水琉璃瞳,眉眼间隐现疲色。

    沐琅道:“我拿生息丹续上了少楼主的生气,兼之先前罗主命行针封了她的气海,勉强算是维持住了生息——可少楼主的情况你也晓得,此难之后灵脉尽碎,半身皆毁,丹田亦是不好,长此以往或可用灵药灵石一直吊着,可……”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因侯万金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他当即作了决定。

    “沐老见谅,”他说,“此事我日后再与天玄分辨,容我与小女先行告辞。”

    沐琅惊讶不已:“外头各处都是明渊之气,污浊不堪,少楼主如何经受得住?”

    见侯万金面色愈差,他又劝道:“方才素裳回来即下令封锁本峰,勉强才维持住如今场面——天玄护山大阵也还未开,这般贸然出去实在不好。老朽亦有徒子徒孙困在本峰,忧心不已——可凡事就怕关心则乱那。”

    沐琅自是医者仁心,在山海之间声名甚佳,一番劝解亦是真切。

    侯万金勉强咽下怒骂,冷声道:“我自有决断。漱玉长老放心,我等只要出去,定不会再麻烦炼霓再启山阵。”

    说罢他摇了摇袖中的铃。外头立刻显出无数仆从身形,鱼贯进入,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

    沐琅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叹息一声,拱手离去。

    侯万金面不改色,等沐琅出去,又命仆从外头等着,从袖中摸出只玄纹黑玉簋来,揭开其上桂枝顶盖,不过稍露,内里就有乳白莹光流溢而出。

    侯万金立刻以袖掩了片刻,方才缓缓显出其中玉露来,一时之间满室清芬。

    他面上划过一丝痛惜之色,然不过一瞬,就小心翼翼将那玉露隔空引了出来,化作丝线粗细的一缕,送入澜珊口鼻之中。

    于是很快的,女童原本塌下去的半边身子慢慢充盈起来,连胳臂处都像是生长的莲藕一般,慢慢恢复,又过了一盏茶,玉露下去大半,而女童胸膛渐渐有了起伏,苍白的眉目亦逐渐鲜活起来。

    侯万金喜不自胜。

    然他重新盖上玉簋,就见月澜珊突然睁开了眼来,一双黑亮的眸子就这样倏然望来。

    侯万金的动作顿了顿,正想说什么,就听澜珊轻声道:“爹爹,我觉得好多了。”

    “好,好好。”

    侯万金顺势就要放下手中玉簋,澜珊又道:“爹爹,都用了吧。”

    侯万金面色僵了一瞬:“这药岂是能乱用的?……等等,你莫要乱动!”

    月澜珊却已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开口就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爹爹,给我面镜子吧。”

    侯万金愣了愣,但还是递给她一面金镶玉的菱花镜,入手沉甸甸的。月澜珊无力拿住,就只能示意侯万金帮忙。

    虽然重伤久卧,可镜中映出的依旧是张仙童似的无暇玉貌。只是持着这容貌之人面上一片沉静,素来瞧见侯万金就喜怒可辨的眼眸也是沉沉的,瞧着竟是半分女童的天真之气也无了。

    月澜珊问他:“爹爹,您喜欢我这模样么?”

    “自然,”侯万金想也不想就答道,“珊儿是何样子爹爹都是喜欢的。”

    “可是我不喜欢。”   闻言,女童却并未像从前般露出欣喜神情,依旧平静。

    这副神情放在稚童身上实在突兀,侯万金瞧得眉心狂跳,正欲说什么,就听她道:“爹爹,我想看看我原本的样子。”

    侯万金倏然变色。

    “珊儿莫要胡言。”他说,“什么本来的样子,你原就只是因为生病才……”话到一半,生生止住。

    月澜珊的目光再度落于他放在一旁的玉簋上。

    “可是爹爹,”她又说了一遍,“如果一直珊儿是这副模样,就不能同爹爹在一起了。”

    她顿了顿,又补道:“也不想,既不能。”

    “爹爹,我其实不讨厌这个模样,只是时间久了,我总觉自己好似……当真被困在了这副躯体里,一辈子只得稚童模样。我有心同爹爹亲近,实在不想用这般模样与爹爹一处——爹爹难道不曾想过我长成的模样?难道不想同我对镜描眉、胭脂妆成?”

    她说到这里,声音柔缓许多,镜中望着他的眼中,亦是专注无比。

    侯万金看得怔住,目中闪过挣扎。

    月澜珊又道:“珊儿想的,一直都想。可若继续维持这副模样,这‘病’大约永远也治不好了,如何能和爹爹长长久久?”

    “不可!”

    这最后一句‘长长久久’既出,侯万金像是突然被火燎醒了一般,猛地站了起来,暴躁地在屋中转了两圈,“不可以!不对——”

    他忽然愤怒地咬起了牙,复又冲到月澜珊面前:“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是谁同你胡说八道?是那个天玄小儿?还是那个他派来蛊惑你的妖女?”

    月澜珊露出困惑的神情来:“此事同白微哥哥又有何关系?还有洛水,她是我朋友,你莫要这般说她。”

    侯万金沉了脸,伸手就要去拉月澜珊:“你同我走,现在就走。”

    不想一抓不中,原本看着病恹恹的月澜珊轻巧地避过了他的动作。

    “爹爹这是做什么?”她阖目片刻,然很快又抬起眼来,“爹爹是误会了什么?珊儿其实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亦不想问是如何走到了今日。”

    此话一出,原本还暴跳如雷的侯万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般。

    他噎了半晌,方涩声道:“你莫要胡说……不,不对,是谁同你乱说?!”

    月澜珊摇头:“爹爹忘了吗?珊儿总能在梦里‘看到’一些——只要得了您手上的东西,珊儿就能长大,病也能彻底好了,从此往后,我们就能长长久久地一处了。”

    侯万金面色铁青。

    “不,你根本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它不能给你,若是给了你,你就不会再是‘珊儿’,你……”

    “不,”月澜珊打断了他,“只要你现在给我,我就会一直是您的‘珊儿’——爹爹,您从来都最喜欢听我说话、最相信我的话了,对吗?”

    侯万金像是被突然点醒了般,死死盯着月澜珊:“对……你说得对。珊儿你发誓,你可以和爹爹发誓,就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可对面的女孩只是抿了抿唇:“爹爹,现在不行。”

    “为何不可?”

    “因为珊儿现在力量不够,若是直接用了‘言咒’大约就要不好,”月澜珊极耐心地同他解释,“所以珊儿很需要这个簋中之物,只有您将它给我,让我恢复原来的模样,我才能……”

    可侯万金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此刻心神大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澜珊竟然在这样的关头让他进退两难:

    他若想要她“言咒”的许诺,便可能再度导致澜珊昏迷,甚至就此一睡不醒;可若不得她承诺,贸然将这玉簋中的东西给她,让她恢复原来的模样……

    侯万金踌躇许久,月澜珊也不催促。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侯万金终还是定了定神,再望向女儿时,面上挣扎之色已然尽去。

    “珊儿,”他镇定道,“莫要再胡思乱想了,等一道回去,你的身子总能养好。”

    月澜珊望着侯万金额头隐隐汗意,微微一笑:“爹爹,您信不过珊儿吗?”

    侯万金沉了脸:“胡说什么?”

    月澜珊摇了摇头:“不,爹爹的心意,珊儿已经晓得了。既然爹爹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我也只能告诉爹爹,从今往后,珊儿大约是再也不能同爹爹一处了——”

    “爹爹,他们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笃笃传来两声,仿佛十分礼貌的客人。

    然不待屋内主人应门,三道模糊的白影就径直穿了门进来,立于月澜珊面前三步远处。

    侯万金张口,正欲说什么,却听正中一人道:“侯楼主稍安勿躁。”

    话音刚落,侯万金果然一动不动,浑身像是被定住了般,只有一双眼死死瞪着来人,目眦欲裂。

    他很快奋力转眼去看澜珊。

    然月澜珊一眼都没看他,只是支着床,尽力挺直脊背,冲着正中的微微颔首:“断凶使。”

    来人亦略略点头,算是回了礼。

    一旁的斫星却是先笑出了声:“都这般境地了,还端着架子给谁看呢,言吉使?”

    女童看了她眼,道:“我是明月楼月澜珊。”

    斫星嗤笑:“你当真是被凡人骗傻了,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你不记得你那好夫君也就罢了,怎么还找了个赝品?你都晓得了这赝品一直在欺你瞒你,居然还想和他以这个身份厮守一辈子?”

    月澜珊淡道:“那便是我的事了。如今你们来了,拿了东西便走罢。”

    斫星“哈”了声:“说得轻巧。这凡人胆大包天,连‘命种’也敢私藏,让我们折腾了多少年?”

    “我就奇怪了,这‘命种’如何能始终不见踪迹?原来是你这好爹借典仪‘成珠’,将命种同‘月精’一起,光明正大地放在眼皮子底下用,保你父女二人长命百岁不说,还泽被了一群庸人。若非你这爹贪心不足,还妄想隐瞒,终被我等捉着了尾巴,你们当真打算一直逍遥下去不成?”

    说话间,那玉簋中间腾起耀目的白光来,随即又化作乳白色的烟气腾腾冒出,待得这烟气尽散了,方见其中躺着颗樱桃大小的莹白之物。

    斫星一抬手,那片物便落入了掌中。

    合掌,再及张开,那处已然又是一片茫茫的白,仿佛被吞入了光做的身体里一般。

    斫星哼笑一声,道:“你以为东西交了就没事了?这凡人贪心不足,将你与‘命种’一道藏起,而你呢?你身为言吉使,纵使重伤失忆,后头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便该与星宫取得联系,可你非但不报,还生了与这凡人一道隐瞒的念头,当真其心可诛。”

    月澜珊道:“侯万金于我有恩,我身受重伤、记忆混沌之际,受他照顾四十余年。”

    斫星嗤道:“他一介凡人,资质平平,若非碰巧救了你、一直利用你的能力,又沾了‘命种’的光,哪来的这仙缘?说什么记忆混沌不清?你以为他为什么一直拖着命种不肯归还于你?不就是怕你记起从前种种弃他不顾。而你呢?私窥天命不说,还滥用你那‘言吉使’的能力,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给他报恩,可事到如今,你看你又讨得了什么好?”

    她吃吃笑了起来:“你瞧,他还不是舍不得这泼天富贵?宁愿你拖着一副破烂身子,也要将你扣在身边当‘女儿’——真是既可怜又龌龊……”

    “斫星,不得对‘言吉使’无礼。”一旁沉默许久的执明提醒她。

    斫星不屑:“你瞧她自己都不认。待得回去,你看她还当不当得了‘言吉’。”

    月澜珊点头:“我同你们回去,你们放了他。”

    斫星冷笑:“你,我们自然是要带走的,该受的罚一样少不了,莫要以为失忆了、换了个身份就能免除。至于这个——”

    “噤声。”月澜珊忽然道,旋即屋中一静除了正中的那个白影外,斫星、执明两个皆不动了。

    “咳咳……断凶使……见谅,”月澜珊猛地咳了起来,目光却始终不离正中那位,“我……同他……最后说上一句就好。”

    那白影似乎对她突然动手并无意见,只安然点了点头。

    月澜珊抹去唇边的血,转向那个已然张惶扭曲、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人,郑重道:“侯万金,我这就走了,自此以后你多保重。你救了月澜珊一命,月澜珊只愿你长……”

    话未说完,她面色便忽然凝住了。

    女童的头发、眉毛、眼瞳、嘴唇皆在一瞬间褪去了颜色,整个皆与玉石一般的冰凉坚硬。不仅如此,她的喉咙处显出了一个细细的孔洞来。

    那开口很快就越来越深,甚至周遭显出了裂纹来——像是被无形的锐器用力刺入后,再用力拔出——

    脱力的瞬间,那小小的身子摔下塌去,于诸人面前落了个支离破碎。

    一旁,斫星揉了揉手腕,嗤笑一声:“说好了就一句话,已是天大的情面,还敢多嘴妄改命数,当真是在外头待久了——断凶使,你说是不是?”

    中间那人并没有说话。

    斫星等了片刻,终是不高兴地抬脚在那女童的碎片中扒拉了一下,露出丹田处一颗小小的、散发着莹光的玉片。

    “喏,刚用的一点‘命种’都在这儿了……好了好了,知道了——莫要学她多话不是?谁想学她啊……”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将那剩下满地的碎片都收好了。

    这一切做完,三人就要离开。

    也就是这时候,侯万金像是终于找到了挣脱的力量,怒吼一声就朝着斫星的位置扑去。

    后者轻巧地闪开,反手轻飘飘地在他脖子上一抹。

    下一瞬,那处鲜血直涌而出。

    “这么急着送死?”斫星惊讶道,“哦,我都差点忘了——那命册中是怎么写的来着?”

    “‘侯万金眼见爱女已死,自知长命富贵皆如烟云散去,再难长久。他如何受得这般刺激?当即就要去与那凶嫌拼命,结果被那蛇妖一口咬断了脖子,鲜血泼了满地。可怜这明月楼主汲汲营取一生,终只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分明是说书似的内容,可因了说话之人的声音极为冷硬,语气亦是斫金断玉般不见丝毫起伏,便浸透了森森鬼气。

    旁边的斫星也‘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搓了搓脖子,问他:“既然原定是蛇妖取的他命,这牙印约莫对不上,还需要我再多凿两个不?”

    那断凶使并不接话。

    于是斫星作势就要去补。

    “莫要做多余的事。”执明喝道。

    “开个玩笑而已。”斫星当即起身,像拎行李般提起侯万金的身子与脑袋,“接下来,我们就该去见见那位‘天命之人’了吧?看她这最后一回是如何‘勇无双,不畏命途多艰——斩妖邪,还人世朗朗天’,嘻,当真让人好期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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