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朝堂扰攘诫森严 长跽欲赐裂魂鞭
都察院虽已结案,但上疏弹劾的奏本如雪花般递到媱帝面前。上京城里街头巷尾都议论纷纷,一时间人心浮动。 有人说童隽与妹婿寅夜私会,被发现后杀人灭口。更仗着自己身为拱卫司指挥使,官官相护使含冤之人申诉无门。 还有把人当年吏部左侍郎童睦灵明面里支持三凰女,暗地让童隽与今上在军中成了生死之交翻出。而今童隽三年守孝期未满,便做出此等事来。指摘童家上下皆是居心叵测、擅弄权术更兼私德不修的墙头草。并请旨,撤掉当年追赠给童睦丹的爵位谥号。 这日上朝又议上了,尹竺偲端坐其上,脸色肃然。 兵部尚书韩镯眼见媱帝面有愠色,稍作整肃上前一步道:“jiejie与meimei的侧侍,七月半前一日未带仆从,去放河灯祭奠先夫犯了哪条律法?非要带着数十仆从,浩荡排场才对吗?指挥使若论错处,只在拔剑。但张家妻夫的死因明了,不能因所谓有违礼法而惩办无辜之人。” 她这话里里外外都是劝和,却愈发生了争辩之思。平素里默默无闻的刑科给事中孙益娗,忽然上前一步发难道:“是何人迫指挥使深夜去湖边,又是何人迫她不带随从与meimei侧夫私会。都察院还发现精制yin器。那可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上的。是谁带去遗落湖边,众位同僚心知肚明。如此还说不是悖德luanlun,那礼法只当踩在芸芸众生的脚底下。” 她这话一说,另有一位言官也出列直觐:“童大人寡居几年,若带寻常男子夜里出入树林只道风流。可jiejie与meimei房中内眷单独会面,不带仆从。被人发现,还拔刀威胁是错上加错。再者童大人乃是护卫内廷的指挥使,行事更该检点自省。” 正统的清流官员,多非能吏而只得将己身置于道德至高处。不仅制定严苛的家规束缚内眷,更以礼教为先,迫天下男子行事都戴上沉重的礼教“枷锁”。 童隽此事犯了他们的“大忌”。而童家虽不及四大士族,但世代簪缨童隽又得媱帝信任。而今上践作前,童家更是投靠两位凰女的墙头草,为诸清流不齿。 经此种种,注定让一众文官有了一致发难的口径。 尹竺偲早想到这层,淡然的很。只不置可否的继续询问群臣:“众位爱卿可觉得孙爱卿所言有理。” 一旁的韩镯终是忍不住,执笏上前郑重一揖:“童指挥使乃我大夏子民,也曾领兵抵御外敌。如何在许多同僚眼中,比凶猛的外邦敌寇更欲除之而后快!你们当中是有谁看到她与所谓的meimei侧侍,在河边的私亵之状?如此不求事实,不讲公道就给人定罪,公理何在!” 一旁的孙益娗,再次扬声辩道:“此言差矣,童大人乃统领拱卫司亲军。宫禁宿卫,何等要职。夜会妹夫牵连出几条人命,惹得天下物议。说来起因都是逾闲荡检,反道乱德①。你等说是祭奠,怎不见指挥使让那侧侍出面自辩。如此回护,若说并无私情谁人能信。此事于公于私都该严惩,若不严惩岂不有损凰家天威。” “让一男子抛头露面自证清白,难道不是迫其失名节,逼他入绝境?童指挥使再三言明,她去河边是为祭奠亡夫。难道就因她领了拱卫司指挥使之职,就要被流言所扰。如此不查,便定重罪,简直视律法如无物。”韩镯也不肯示弱,语气坚定俯身拜过继续道:“再如你等所说,童大人乃是拱卫司的指挥使,并非垂范千古的圣人。朝堂之上频议此事才是耽误朝政,误国误民。”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群臣竟在殿上争吵起来。媱帝见此情形并不阻拦,也不唤人。这时间一久,群臣皆觉不妙,声浪渐悄。待大殿静下半刻,媱帝才冷然开口:“尔等乃大夏肱骨,殿前喧哗,成何体统。当年莫图部长驱直入,城池陷落。怎不见你等争先恐后,赴前线卫国。一个个动动嘴皮子,就觉着是天降正义呢!” 乖谬悖理,各怀鬼胎。 媱帝走到朝臣中央,沉下脸继续训斥:“成日里各怀心思,就想着打压异己将人推入阎罗殿。坤净门便是亲王都不得随意入。拱卫司里只有襄鸾营的男御卫能出入,还有拿孤的后庭做文章你们居心何在?” 媱帝此言一出,以她为中心跪倒一片。她们对童隽口诛笔伐,不过以此为契各牟其利。或想暂缓改革,或是因听闻那侧侍躲在棣华府受棣华庇护,怕凰上有意偏袒童家。于是在它壮大前,先一步打压崛起的新世族。 可若真引得陛下震怒,降罪下来反是弄巧成拙。 “敦礼教,远罪疾是导人行善。不是以之冠名作为弓箭,来中伤他人。卿等是真要维护朝廷体面,还是看人跌落高台以使私心餍足。案子已结,卿等还要为此等事情据法廷争。便能在史书上留名,成为直言敢谏的贤臣吗?天天盯着孤身边近臣家事,再以严苛的礼法来评判善恶对错。如此便能天下太平,使百姓安乐吗?” “童隽所犯之事,已有裁断。此事到此为止,若还有人以此搅乱朝堂,孤严惩不贷。” 日晷铜针斜影向东,早朝散去。退出大殿的文武百官,都能看到跪在玉阶之下的童隽。厚道地瞧上一眼,不发一言或是轻叹一声。另一些则到童隽身边,冷冷撇下句:以后可得端正做人。 待出了宫门口,有一二低声议论者道:“这些年不取新夫,不纳小侍的还真给她博了个好声名。现在看来,不过是好戏一场。” “是啊,可笑我等都是痴傻之人,错将粉墨当成真。” 待到一个时辰后,池锐蓉到她身边想将童隽扶起送到殿内。童隽摇摇手撑着酸麻的腿起身,虽努力行走端正,可迈出去的步子还是不稳。池锐蓉低头,只在旁边护着却不曾上前搀扶。 童隽艰难地跪下,尹竺偲让人搬了把椅子到她身边,而后挥退左右。 “不妨箕踞②而坐,孤赦免你殿前失仪。” 童隽双腿如被群蚁噬咬,僵麻得跪不住。她谢恩后,侧着身子挪开了腿。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罪臣身为拱卫司指挥使处事不当,让陛下为难。愿解除一切职务,受二十裂魂鞭。” 裂魂鞭为姶帝时所铸,专为惩治凰帝身边私德有亏的近臣。内里乃是牛皮与紫铜丝绞成,打在人身上鞭鞭见血,直至裂骨断魂。媱帝沉默着,眼里漾出复杂神色。 “若说臣在湖边祭奠闹出事乃巧合,那屈氏自尽背后除因债主追债外,必有人掀风鼓浪。况且之前臣办差不力,未能将咏大人护送回京。受此刑罚,也实属应当。” 咏珂失踪,改革受阻。如今寒门清流,拿此事大做文章甚至掣肘凰上,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免了童隽这顿皮rou之苦,恐怕再过个三五日弹劾的奏本,要如同浪潮一般涌来。到时,只怕得三法司会审才能收场。 “童隽啊,你可知裂魂鞭是紫铜丝与在桐油里侵过七七四十九日的牛皮绞成。打在rou上别说二十鞭,七、八鞭就叫人皮开骨裂、求死不能。任你武功多高,都是要命的!”尹竺偲痛心疾首,眼里全是帝凰不该有的哀伤神色。 “请凰上以苍生为念,保重玉体。一切都是罪臣自作孽,与人无尤。” “记得当年孤刚入军营,说心中无惧是骗人的。孤不怕上阵杀敌,只怕被人绊住手脚,让孤在母凰御前出丑。幸而有你,助孤渡过磨难熬到登位。孤以为登上凰位,一心为民便能山河安定。可如今不仅新政受挫,便是宁儿、咏珂甚至如今连你都保不住。”媱帝说到此,不禁长叹一声。 若这事放到从前,她一定劝服童隽让那个侧侍,背上一切罪责。再以铁腕手段“秉公决断”,用此事反将朝臣一军。以此“假弃真保”,来护童隽和朝堂安稳。可自从槐宁去后,她心里总有许多顾虑,频起慈悲之念难以决断。 童隽感念九五至尊的凰帝为她为难如斯,鼓起勇气跪到近前。时光似回到十多年前,她们相互扶持走过的青葱岁月。童隽口中再说出的话,也没了那体统约束:“阿偲为全我之心永生感念,是我任性放纵,让你为难呢。” 童隽刚才那一声阿偲,喊得媱帝心头巨震。似将世间虚情假意,都全然推开。只道是世间最诚挚的情真意切,都摆在眼前。 “童隽啊!”槐宁杀我心,何故你也要再来一刀。 媱帝以手扶额头,头痛的一片空白。 童隽上前见情形不对,朝外喊了一声。路鸿闻声赶来,只听她吩咐道:“烦请尚宫让人拿帕子和清水来。” 待铜盆端来,童隽跪到媱帝身边,绞好了帕子亲自给尹竺偲擦汗。媱帝稍有缓解,路鸿变吩咐左右退下再轻声问道:“陛下,要不宣御医来瞧瞧。” 媱帝摇头,目光还是落到童隽身上:“他就有那般好吗?” “臣当任咎。” 尹竺偲神情悲戚,心里有千万句的理儿,可一句也道不出。最后拉着童隽的胳膊,让她起身:“罢了,孤就陪着你渡这一劫。” ①注:出自《明史 杨时乔传》 ②注:箕踞jī jù ?两脚张开,两膝微曲地坐着,形状像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