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巫礼
六十六.巫礼
一直忙到二月,萧知遥才抽出空准备与巫却颜的婚礼。 这期间她收到了红糖的密信,夜今月失贞的事暴露,被长老阁关进了灰牢——灵族关押重犯的牢狱,建在万灵台之下,几乎没有人能活着从灰牢出来。 萧知遥第一眼看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得万分不解。要知道灵族的大妖基本都陨落在十八年前的袭击里了,夜今月已经可以算是灵族现在最强的存在,以那位冕下的本事,竟然能沦落到这个地步?无论怎么想都很可疑。 可以说,这事要么是某只狐狸自导自演,要么是缘灵侯暗中作梗算计了他。 按大深律法,男子失贞是重罪,即便娘家或是妻家愿意原谅犯夫,留其性命,犯夫也需受刑七日作为反省,被称为七日之省,其中最重的一道刑罚便是最后一日的杖刑,若家里母姐不去申请更换刑罚,以男子脆弱的身躯,很少有人能撑过那五十大板。红糖的信送到燕上京时,应当已经是夜今月入灰牢的第三日,若萧知遥再去信问他具体情况,肯定来不及救人,无奈之下,她只能去找了女皇。 ——在得知夜今月中的媚药是惊鸿时萧知遥就有点怀疑是女皇干的了,就算不是,灵座私自入京这么大的事女皇居然没找缘灵侯问责,后续缘灵侯也没跟她提起过这事……她能猜到的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件事是她娘和泷千槐串通好的。 如果那是她们的计划,那现在夜今月被抓多半也有女皇的授意。 一旦有了圣意,事情就会变得复杂,救人要紧,怎么猜都不如直接去问女皇来得快。 太女监国后女皇就一直在昭心殿静养,这一段时间都没过问政事,虽然还是没什么精神,但病情也没再恶化。面对女儿的疑问,她没再隐瞒,将事情始末都告知了她。 比如当时夜座会出现在燕上京,确实是缘灵侯的手笔,她以红糖的下落为饵,把夜今月诱出了潮州。至于下药一事,纯粹是鹿大总管自作主张,或者说是缘灵侯私自找上了她,劝说她用了禁药。 夜座实力深不可测,深得空座信任,又有八岐神君转世之盛名,根基深厚,常规手段根本奈何不了他,缘灵侯想瓦解天灵心在族中不可撼动的地位,为半灵争取更多的权力和话语权,又必须从他入手。而想要毁了一个男人,还有什么比毁了他的清白更好的方法呢? 萧知遥虽然看不上这种下作的手段,但这终究是缘灵的家事,连天灵心对夜今月的处置也符合律法,她不好评价也无权过问,更何况夺了夜今月清白的人就是她,她又岂能置身事外,对缘灵侯的手段评头论足呢。 最重要的是,女皇还告诉她,夜今月怀孕了。 说好的灵族极难受孕呢,怎么到她这就这么巧…… 这下萧知遥更不可能放任夜今月不管了。女皇那边的意思也是皇嗣不能流落在外,说已经吩咐了缘灵侯,让她务必保下孩子,只是夜今月的去留她却丢给了萧知遥,让她做选择——若萧知遥对那位夜座冕下还存有些许情谊,她可以给她一道手谕,封夜今月做太女侍君,这样一来至少可以免去他最后一日的杖刑,保父女平安,她也可以安心筹备与巫却颜的婚事,等胎儿稳定了再接他来燕上京也不迟;若她不喜欢,那便按照原本的计划,让泷千槐用灵族的秘术杀父留女,再把孩子过继给巫却颜,或是直接养在宫里。 女皇想要统一天下,自然不愿留着夜座这样强大难以制约的变数,有人愿意代劳除掉他,她乐见其成,毕竟灵族内部越乱,外人才越好插手。若非夜今月怀的是萧知遥的子嗣,她连那孩子都不会留下。 萧渡川让泷千槐等到第七日再动手,也正是为了看女儿的态度。她知道以萧知遥的鸢卫驯养的那些猎鹰的速度,只要她还在关注夜今月的动向,就能第一时间收到他被抓的消息,而猎鹰从潮州往来的时间差不多能赶上最后一日,她想救人也来得及。这样既能让那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小子多吃点苦头,也不至于真要了他的命。 萧知遥这才惊觉她竟又被她娘摆了一道。 她和夜今月也不过露水情缘,能有什么情谊,就算有,她也不能接受这样全是算计的姻缘。然而这件事也算因她而起,何况那只狐狸还揣了她的崽,她还能见死不救不成? 只是抓夜今月是女皇默许的,无论萧知遥想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泷千槐这次也必然不会听她的,加上时间紧迫,她一时也难以找到折中之法。 监国的这些时日里,萧知遥每日与那些心思各异的家主朝臣周旋,本就是年节刚过最忙的关头,又出了两起刺杀案,正是需要安抚人心的时候,即便有鹿歇等人辅佐,一切还算井井有条,依旧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和琐事,还有一些此前被女皇瞒着没让她知道的朝中垢事。萧知遥愈发能理解母亲的辛劳,对着母亲疲惫的病容,她终究不忍再同她争吵,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了她的条件。 不是萧知遥不相信夜今月的手段和实力,但灵族的灰牢哪是那么好进的。听说为了防止那些穷凶极恶的重犯越狱,都会用锁魂钉封住她们的灵力,哪怕是再强的大妖,在那穿心之痛与重重封印下也无法逃离。 总之萧知遥把回信和女皇的手谕寄给了红糖,让他带着那道旨意去救人。虽然这绝非上策,等于在告诉灵族他仍与皇室有联系,但眼下也没有更好更快的方法了。萧知遥相信,只要那位冕下能活着出去,总会护好自家外甥的。 处理完夜今月的事,她才把重心放到和巫却颜的婚事上来。 按照巫者的习俗,姻亲不重媒妁,无需宾客,只需得到巫神的见证,她们将这个过程称为『巫契』。但巫却颜毕竟是女皇疼爱的师弟,纳礼当日两人最亲的家属都到了场。 帝后自然是在场的,而姜醉离与巫却颜情同手足,挚友出嫁,他当然不会缺席,还作为娘家人替巫却颜梳妆打扮,送他出阁。 当然,巫氏的婚俗不比其他,也没有复杂繁琐的出阁礼,姜醉离需要做的只是向挚友送上祝福,再带他来东宫正殿。 即便一切从简,新郎要准备的依旧不少,萧知遥也不能晾着帝后,只能在正殿陪着她们等候巫却颜出来。面对似笑非笑的母亲和偷乐的父亲,萧知遥浑身不自在,感觉一闭眼就会想起先前在昭心殿和她娘大吵的那一架,回旋镖来得太快,她实在是觉得尴尬。好在萧渡川也知道女儿的性子,没有旧事重提,只和她闲聊了些朝堂的近况,向她传授了些应付那些臣子的经验。 不过真的见到被姜醉离推着进来的巫却颜后,萧知遥又忍不住看直了眼。 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师尊穿如此艳丽的衣物。 大巫祝多年清修,比寻常男儿家更白,此时身着大红色的婚袍,头戴华冠,额间点了花钿,还涂了口脂,与往日大不相同,明明是雪山上的出尘仙灵,现在倒更像是游荡人间的魔君。 还是红色衬气色啊,回头她要给师尊多置办几套,大家都应该来穿红色。 “师尊。”萧知遥迎上去,执起巫却颜的手。 姜醉离笑吟吟地看着两人,“殿下,臣将阿颜托付给您了,他气性有些大,您可得好好待他。” 一个高挑精瘦的女人跟在他后面,猛猛点头:“就是就是。我们颜崽可是雪山最靓的娃,乖乖,你不许欺负他喔。” 萧知遥认真地点头:“姨祖母,姜相,你们放心。” 这位正是火炼府的现任家主,火炼侯赫连璇玑。火炼侯虽已年过半百,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又常年行锻造之术,身强体壮,倒是比自家的药罐子外甥还有活力。她既是已仙逝的太后的亲jiejie、亦是巫却颜三人的师尊,于萧知遥和巫却颜而言,她都是至亲之人,自然受到了邀请。 “好嘛。”自家宝贝孙女兼徒孙的品行,火炼侯自然是放心的,只是没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徒弟最后居然便宜了自家人,见她们两个穿着喜服待在一块,一时也有点感慨,“哎哟,还怪般配的嘞。” 姜醉离也笑着道:“女才郎貌,可不是般配。” 赫连璇玑盯着这一对新人,左看右看,越看越满意:“哎,我愁你们这帮小崽子婚事愁了这么多年,颜崽可算是安定下来咯。” 似曾相识的开场,姜醉离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有点后悔接了这个茬。 果然,火炼侯下一刻就盯紧了他:“你看看,现在连咱们乖乖都成家立业、能帮川娘分担了,就剩下你这瓜娃子,油盐不进,天天没点正形的,什么时候找个妻主嫁了去?好好的男娃娃,总混在朝堂上跟一群女人争来吵去,身边也没个伴儿没个娃儿,像什么样子哦。” 姜相大人满脸无奈:“师尊……” “停!莫拿你那套歪理来敷衍我,我都会背咯!”赫连璇玑打断他,“家主怎么啦?你找个知根知底的妹儿入赘嘛!你们姜氏不要继承人的?别说过继哦,这领养的终究比不上亲生的噻,不然你瞅瞅那个姜若……呸呸呸,乖乖和颜崽大喜的日子,我提那晦气玩意儿做什么。唉,你说说,你当初要是和川娘成了,哪还有那么多事哇,那才叫天造地设嘞!” 被往事重提,姜醉离指尖一蜷,下意识看向座上的帝后,怕她们会不悦。 “你瞪我干啥子?还没讲到你呢,你自己什么身体心里没数的?成天不让我省心,跟着鹿歇那哈儿折腾来折腾去,刚有点起色就作妖,我都给你换多少副药啦?小叶崽也是哦,就不知道多劝劝你妻主,哪天她真累坏了啷个办?我还能跟着她一辈子不成?” 好在帝后早就习惯了这位长辈的唠叨,知道她没有恶意,也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萧渡川哭笑不得地道:“是,是,我以后会注意些的。姨母,您先入座吧,新人还等着拜堂呢,误了吉时多不好。” ……好熟悉的无差别攻击,平等念叨眼里看到的每一个人,居然连一如既往站在她娘后面当隐形人的大总管都没放过。萧知遥憋笑憋得好辛苦,又不敢真笑出声,免得她老人家的火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不过听姨祖母这个意思,姜相和她娘还差点结亲?真是难以想象那个画面啊…… “也是,唉,老婆子年纪大咯,看见你们这帮不听话的小崽子心里急得很。”火炼侯总算消停了,她摇摇头,背着手走到自己的位子上,“你们啊也莫嫌我叨叨,旌娘和湫娘都不争气,我还懒得管她们嘞。” 姜醉离赶紧为她倒了杯茶:“您分明正是当打之年,这天下谁人的锻造与医术能比得过您?再说了,咱们孝敬您还来不及,又岂会嫌您呢?” “害,也别孝敬我了,我不耽误乖乖和颜崽的时间。”赫连璇玑摆手,“你们继续,继续噻。” 火炼侯引起的小插曲到此为止,女皇拿着她的大总管递来的红绣球,笑着亲自将两头的红绸交到萧知遥和巫却颜手中。 巫者结契,不敬天地,不拜母父,她们会前往雪圣山下朝拜巫神,在巫神的见证下完成仪式。在仪式中,男巫需向妻主献上自己的本命蛊以示忠诚,女巫的本命蛊会将其吞噬一部分,同时在人与蛊上留下只属于自己的烙印——物理性,且永久的烙印。 古代的巫契仪式远比现在残忍血腥,有的女巫为了昭示所有权,甚至会生食夫侍的血rou,或是施加酷刑,对夫侍造成无可逆转的伤害致使残疾。因为无情,很多巫者反而比常人更加偏激,到了大巫的境界,这个症状还会更为显著,她们以自己的方式『标记』自己的所有物,宣泄那无处安置的欲望与感情,就如同那可医白骨的见愁草,浓烈而残酷。 直到太祖出世建立大深,巫者向其臣服,朝廷才颁布了律法,严禁瀛州举行最原始的巫契仪式,哪怕是双方自愿的也不行。同时也禁止了诸如芜州的『虫壳』、旭州的『黄昏逐原典』、暝州的『海神车』之流,从夏朝甚至更远的古代流传下来的传统仪式,即便要举办,也严禁再用活人为祭。 不过古巫契本来也跟萧知遥关系不大,毕竟她不是巫,也没有本命蛊,就算有也绝不会因为一个仪式而伤害她家师尊。 至于巫神的见证……虚无缥缈的神恩,又哪里比得上眼前家人们的祝福呢? 女皇抚着小师弟的鬓角,替他别起垂下的发丝,轻声道:“辛苦你了。” 无论有再多的理由与无可奈何,她终究亏欠两个师弟良多,尤其是对衔烛,巫者生来自由,他却为了她的大业将自己送进牢笼,甘愿被她利用,对遥遥也疼如亲女,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巫却颜看不见她眼中的复杂情绪,但能听出她隐含的歉意,摇头道:“吾很好。” 萧渡川明白他的意思,她们之间也无需再说多余的话,转而与萧知遥对视,面对已经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宝贝女儿,最后只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孩子……照顾好他。” “娘,我会的。”萧知遥郑重地许诺。 “嗯。”萧渡川面露欣慰,没再说什么,回了座位上,把空间交还给新人。 虽然萧知遥没法以蛊入契,但这总归只是一种象征,可以用其他的方式作为替代,而她并未提前告知任何人,打算用什么方式完成对巫却颜的『标记』,此时终于要揭晓答案,连巫却颜也将手中的红绸握紧了些。 紫蝶轻舞,自巫却颜身后飞出,悄然落在萧知遥肩头。吞噬了同心子蛊的骸蝶颜色变得愈发深沉,隐约可见虚幻的暗沉纹路,触角亲昵地蹭着她的耳垂,像在替它的主人诉说喜悦。 萧知遥笑着抚摸它的躯体,任由它贴着自己,蝶翼渐渐亮起幽暗的荧光,整只蝶都变得冰冷。 大巫祝在这时睁开了双眼,他注视着小徒弟,银瞳中雪色流转,那是与骸蝶身上一样的微光,倒映着少女明艳的身影。 “标记吾吧……妻主。” 他声音轻轻的,像一触即化的雪霜,落在心上,冰冰凉凉,引人回味。 萧知遥眼睫微颤,伸手让骸蝶落在指尖,又任由它飞起,围绕着自己,蝶翼舞动间,在飞过的路径落下点点流光。 少女被银色的流萤环绕着,握着绣球走向她的师尊,最终停在男人面前。她凝视着那双银色的眼睛,指尖轻抚他的脸颊,顺着轮廓向下划去,最后轻轻挑起他的下巴。 幽深的黑瞳燃起绯色,蝶影游走于火光之中,她俯下身,在男人额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巫契』,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