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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研所在湾村设有一个办事处,鱼山信号不佳,大多行政工作和野调队伍的接待都在这里进行交接。鱼山观测站常驻研究员并不多,方宇轩从包里数出一串数量可观的钥匙,每一串都很细心地在匙柄上用白胶布贴了一条,写着每把钥匙的用途。 “孙教授最近带着学生去开会了,就先把钥匙托给我。”他低头慢慢辨认着这串沉甸甸的钥匙,脆铁戗在一起,丁零当啷地响成一片。“他是研究药用植物学的,钥匙几乎全是药柜的锁。老孙年纪大了,丢三落四的,怕药采不见了,一晒好就往柜子里锁。钥匙那么多,他拿起来也记不住,钥匙一打失了,就来找我想办法撬锁。”锁孔像是很久没上油,拧起来有点发涩,方宇轩反复转了两下,“幸好后面收了个好学生。”他侧身把门推开,“进吧。” 房子不大,统共两间屋子,外厅是办公室,两台电脑背靠着,压着一些散乱在一起的文件。房间一侧列着一幢整齐的药柜,靠门放着一张小沙发,落了些浮尘,其余靠墙的地方都打了很高的简易架,成箱的资料袋和专业书就靠放在上头。方宇轩将窗帘都拉开,空气里涌动的浮絮就明晰起来,夹杂着薄薄一层抽屉壁也盖不住草药的气味,是干燥的挥发油和生物碱与灰尘的味道混合了在一起,像走进了一间干燥植物木乃伊的焚尸炉,骨灰被空气稀释了很多倍释放出来,只是闻到了,都能想见到处理过后尚且温热的枯枝残叶。 方宇轩拿了一块抹布去走廊尽头的拖把池拧了,把沙发和茶几擦了一道。李忘生还低头回着消息,那张侧脸影影绰绰地投在窗户上,像一张被夹困在玻片之间的标本,白炽灯使他纤毫毕现地沉没在显微镜下,带着一股一无所觉的平静。 “先坐一下,我去收拾一下里面。”方宇轩走向内间的门,又想到什么,有些迟疑地站在门口,回头问李忘生:“你一晚没睡,现在先休息一会儿吧?等村里请的文琴戏团到了就不好睡了。” 李忘生抬起头来,玻璃里的标本也看向他,毫厘之差,他看过去的时候,玻璃镀膜已滤过了一道的逐上正午的余光,使那张脸仿佛一口灌着赤金稠蜜的陷阱,顺着反光一路淌到他眼睛里。 李忘生把手机收起来,问道:“洗手间方便吗?” 方宇轩被他问得一懵,李忘生很少问多余的问题,更很少说并不相干的话。他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出门右转,走廊的尽头就是。这栋房子比较老,都是公共的,但有雇保洁员打扫,挺干净的。” “我是说,”李忘生停住话头,像是在寻找一些委婉的、能够最大化地冲淡冒犯的措辞,话音也像被酒精棉擦过的油性记号笔的字迹,黑色污渍成团地在白板上融溶化模糊下去,“……我是说,洗手间方便清理吗?” 方宇轩抓着抹布的手不由一顿,一些水从棉质纤维里被他攥了出来,像钻出许多方才破壳的、细幼得如同蚯蚓的蝮蛇,一样携带腥气的流窜,鳞壳和毒液却不会将它们彼此错认,贴着他的掌心游窜起来。方宇轩收紧指根,心里却在漫不经心地想到:啊,果然如此。 李忘生把门关上了,他走过来,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方宇轩。他实在是有一双很能传情的眼睛,圆润明澈,如同一窝消长的草海子,安静地在雨季草原伏洼处消长,只有迁牧的野马和群羊逐草寻水曾经过它,用粗粝的rou舌卷坏过水面平叙的波褶静住。 方宇轩垂眼看着李忘生抬起手,拇指沿着他扑朔的下眼睑捺到眼尾,手很冷,像早上结了霜的珠子草,用它镊合排列的羽状复叶搔着他的眼睛,而他竟还敢侧过脸,在那丛锋利的复叶中轻轻蹭了蹭,仿佛暂时忘记乳管组织里分泌着怎样的毒性红色乳汁,只是叫羽片般的叶缘啄出一道逐渐抹开的红痕,呈现皮肤致敏的前兆。李忘生倾过身去。 “我以为你不是为这个来的。”方宇轩倚着那只手,看上去很疲惫,也好像如李忘生一般,远远跋涉过数千公里而来,令他的话也如同不断挥发夺氧的二氧化碳,一字一句地从两片互相黏连的唇齿间渡递。他阖下眼,将那张总是温和而疏离的脸闭锁在眼睑之外的铁幕另一头,他叹息道:“忘生,你清楚的,我已经失控过了。” “那不是失控,”李忘生的手托着他的后颈,方宇轩没有回应那根舌头刁钻而狡猾的舔舐,哪怕他的吻已经逼到他的齿关之间,李忘生难得尖锐地反驳他,“那是我向你要的,因此你给我了。” “可我不是处于自觉的状态下,自愿地选择那样对待你。”方宇轩说,“我不能无头无脑地贸然进入你希望的角色里,不能成为你借以挥鞭自惩的手。更重要的是,你没有准备好向我托付你全然的信任,哪怕你清楚这会在我们之间造成怎样灾难性的后果。” 方宇轩显得很平静,哪怕此时言辞已锋利地剖开他的心腹,但刀刃也依旧包裹在语气平和的棉絮里,在这段关系已经面临生死交睫的关头,他们唇齿依偎,紧促得像在陆地上两座搁浅窒息的鲸鱼,为挽救而彼此人工呼吸。方宇轩伸手覆上了李忘生的胸腔,隔着重重肋条的圈紧,重新按住他在掌下泵颤的心脏,仿佛是一个推拒的行为。他说:“忘生,我们可以上床,但我需要你告诉我,我是什么。”他的声音像一根掉在地上的针,斯文而尖锐地发问:“你能吗?” 李忘生顿住动作,方宇轩能感到他的五指僵硬地紧绷出青白指节,如同五根铁铸的死扣拷着他的后颈。僵持片刻,李忘生退回去一些,偏头将面孔埋进他的衣襟,仍没有放开手,他的声带远比他的舌头显而易见地诚实,他没有说话,喉咙里压抑着、无声地吸气,仿佛有一枚遗失了气珠的哑哨卡在了那里。 “我不能在这种认知失调中继续与你发生一段关系,这对我们都好。”方宇轩俯身吻住李忘生眉间的小痣,“你是为什么而来,关于这个问题,我不逼你,你有很多时间考虑。去睡一会儿吧,我不走开,就在外间。” 方宇轩接了一壶水,和热水壶一起蹲在插线板旁边。李忘生进了内间之后就没了什么动静,可能是休息了。他留意了一会儿,又把注意力迁回开始鸣啸的蒸汽上,在一整个沸腾的阶段中,这是烧水器最为鼓噪的时候,持续很久,加热芯、壶壁与气化水彼此摩擦,类似一种到达沸点前垂死的示威,一旦越过某个设定温度的阈值,反而慢慢平息下去,成为沸水,自动断电。李忘生不告而来,并不是他一贯的奉行的准则,方宇轩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与李忘生的关系,并不是对方任何常态中的一个,更或者说,他们借以定义彼此的关系早已破裂,而新的秩序还远远未能成形。他绷着唇角,感觉有一些细碎的伤口正在绽开,方宇轩的心里忍不住地发沉,蹲得够久,连脚上的发麻也适时得叫人心烦意乱。 内间是储藏室改的,没有另外开窗。门没关上,只是虚虚掩着门后悄无声息的沉默。方宇轩用脚抵开门缝,李忘生仍在床脚坐着,外间的光划出了一道半弧,随门扇的推移在他脸上逐渐展开。门边立着一座脸盆架,有些生锈了,磕到门板时令它的钢筋铁骨发出“铛”的一声巨大抗议,李忘生闻声抬头看他,也觉得他像一具任劳任怨的人骨架。方宇轩将他的搪瓷脸盆放到上头,反身在小衣柜里找了起来,一边说:“裴元他们不在山下过夜,床只有我睡过。床笠上有防尘罩,是上周我下来新换的。”他从衣柜里拎出一件混合着樟脑球和生松木味道的睡衣,问道:“不想麻烦拆行李的话,不如穿我的?” 李忘生的眼睑始终半垂着,缺乏过多沟壑和凹陷可能折叠成的阴影,他的面貌在大多数时刻都是十分清朗的,所有与他交际的人都可以轻易地总结他的标签:聪明、稳重、平和、适当的妥协、恰好的中庸。可能,或者,确实存在过这样一段时间,才能让这样偏颇的气质仍旧遗留在他脸上,像一张道貌岸然的画皮,并不能顺着过去的河流淘洗而去,因此令方宇轩在面对他面貌上真实的疏离和倦怠时,更不能不耿耿于怀。现在,厌倦正如同深重的影子一样在他脸上随意盘踞,具现为一块块团积斑驳的泥巴。方宇轩将衣服递到李忘生眼前,他没有及时接手,只是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在那件衣服上发现领缘上一处抽丝的破口,于是向他抬起手来。方宇轩正预备着等他拿过这件衣服,没料想他的手却径直越过它,忽然翻手扣住他的手腕,朝里用力一掼。方宇轩猝不及防,不由得被拽得向前踉跄一步,险些整个人都失衡地跌到李忘生身上,幸而那张钢架单人床宽幅够窄,他得以及时地伸手抵住靠内的墙体以稳住重心滑跌。 “忘生!”方宇轩低呼一声,那件旧衣掉到地上,但无人注意它,李忘生揽住他的后腰,整张面孔都埋在他的胯间,他的吐息化成一张潮烫的掌心,很轻易地透过那条用料普通的西装裤,热烘烘地拱着他的性器。可见的是,如果他此时松手,唯一支点也要坍塌,他势必要在李忘生肩颈处借力,但他并不想因此触摸他此时濡湿的后颈,让这个动作会成为一种默认的误解。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这种僵持的绥靖不可持续,李忘生是故意将他置于这个境地之下,他的正片胸腹都紧紧挨着方宇轩的下身,一旦他打定主意不肯松手,他的膝弯便有可能在挣动中杵伤他肩颈以下任意且未知的部位。 “李忘生!”方宇轩从未如此近乎斥责地喊他的名字,同时确信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色厉内茬。他看不见李忘生的表情,对方埋着头,只肯露出一个凌乱的发旋对着他,李忘生张嘴隔着那层并不厚的布料将他含了进去,快感像酢浆草的种子从五棱种荚中迸裂一般从他脑中炸开,他忍不住低吟了一身,他的yinjing迅速在他口中勃起了,天花板如同一块黑幕,他眼中一时间错现闪烁的都是神经末梢难以承受的电信号。 李忘生调职酒泉的那一年秋分,狮子座流星雨的母彗星坦普尔塔特尔彗星的轨道经过地球。他们深夜驾车,在戈壁上分享了地球上目测可见的声势最为浩大的流星雨。 去时李忘生驾车,他的驾车路数偶尔也会与本人温吞的脾性不太匹配,六缸发动机轰然而响,呲啦颠簸地碾过戈壁石滩。方宇轩将天景打开,星子如恒河沙数万万亿,不知道哪一粒会率先坠落。李忘生问他:“你觉得一束流星会有多大?” 方宇轩思索片刻,想到白垩纪末大灭绝的肇事者巴普提斯蒂娜,“能被rou眼观测,初始态怎么都要有个十多米的直径吧?” 李忘生笑了笑,并不奇怪他的答案,然后同他说,流星与陨星不同,是彗星接近地球时掉落的灰尘屑和冰的物质流,其实只有头发丝一般粗细。狮子座流星雨的轨道周期为三十三年,峰值时每小时约有十万颗彗星从母彗星上剥离坠毁。地球上的大多数人一生最多只有两次机会,能够仰头以目光捉住她云翳般的裙摆。果然如他所说,他们到达最佳观测地点后,第一颗流星便首先降落,急促而短暂地在他视网膜上灼开。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持续不过数秒便消弭,他的视觉反射尚能捕捉,但随着预测时间推移,后来者就逐渐密密匝匝地壶浆塞道起来。他们躺在柔软的沙地上,星流几近在他的视线中连缀成片,他直面这些迎头瓢泼的雨瀑,不一会儿就感觉动态视觉已几近失效。他睁大了眼睛,衬在人类椭圆形视野底部的夜幕沉黑得俨然一片磅礴,令他疑心自己的视网膜也像是出现了一个被烧穿的坏点。他不由得偏头抓住李忘生,还好,李忘生的面容轮廓仍旧是清晰的,在昏暗合围的四周,微弱的星芒为他脸上镀上一圈蔓绿绒的柄絮似的暄柔的光,而并非照片中央一个被剪去正脸的空洞。李忘生说,狮子座流星雨又被称为天国的锦缎,因为叶芝曾这样描述过它——他的声音克制地从喉咙里流泻出来,不能高声动摇满天的星坠——“…… Enwrought with golden and silver light,/ The blue and the dim and the dark cloths/ Of night and light and the half-light.” 他眼中的光呈着星子捧来的水,当他倾身过来亲吻方宇轩时,方宇轩几乎想要伸手接在他眼下,生怕那水也倒溢出来,制造不应呈现的干涸。但幸好没有,只有李忘生起身时带来的一些细碎的砂砾,淅淅沥沥地洒进了他的领口。他只好无奈道:“忘生,你是故意的吗?” 李忘生伸手赶去了他颈边沾着的沙粒,但那只手却并没有在那之后从善如流地离开他,反而也像流星一般,遵循着一道自然生发、以欲望划定的星轨,蜿蜒到他的腹下。 “可以吗?”李忘生含笑问他。 方宇轩也笑起来,他弯起眼睛,坦然地按住那只手,欣然允准。他颔首道:“Tread softly.” 他倒回去,越过李忘生的跪伏的影子,拖曳的彗尾使星座的席天幕地的注视成为实质。在李忘生的吞吐中,神经随快感的传导过程剧烈颤动,他打开喉咙,方宇轩勃起的阳物便得寸进尺地压着他的舌根抵向深处,此刻他不必说话,只需要控制那根性器,像含住一截精管棱突的刀把,在反复的深喉中切向喉咙。他尽力舒张口腔,口中倒淌而出精絮和唾液随着他摆动抽插,将整个下巴都淋漓得一片狼狈,又顺着柱身下落,浇得底下埋伏的毛丛也粘连湿黏,李忘生空出手来,打圈搛住他吃不下的小半茎根,就着一手的湿滑一边握旋撸弄,一边伸手去揉捻他囊后敏感的鼠蹊部,方宇轩果然低叹一声,他张着眼,失焦地望向天幕,那些李忘生曾教他一起指认的旋臂、银盘,已然都悬在天际,战栗着摇摇欲坠。他攥住李忘生后颈垂落的发根,感觉自己的脸颊和耳根都在不住地充血发烫,原来人竟可以在全身都发起高热。他听见自己心跳冲撞着肋骨,仿佛与气化的彗星一般摩擦共振。常态冰固体不能借力磨损,但大气能以它落体掼出的腔道剧烈压缩,令一块冰也能瞬息爆燃出上万摄氏度的高温。坠毁时的光点仍残留在他的视网膜上,如同一颗滴进他瞳孔里炙烫的热雨。 ——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 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我把我的梦铺展在你的脚下,仅仅冀望你轻一点踏上它。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因此而起,令他的推拒从来不够坚决,回绝从来不肯忍心。 方宇轩沉声道:“放开我,忘生,我不想做。” 李忘生仰起脸看他,几乎是天真懵懂的,对他的不满而感到迷茫。“你有反应的。”他说,像是一种平静的陈述,也是一种真心的疑惑。 “是的。”方宇轩闭上眼,等待那些刺闪的乱光重新平复成古板无波的寂暗,他承认道,“你驯服它了。” “这是夸奖吗?”他的唾液和冠头溢出的腺液混结在一起,覆盖了原本衣物上清淡的百里香型的洗衣液的味道。李忘生侧过脸,布料上一团湿迹狼狈地贴着下头筋络搏动的yinjing,他并不在意地偎上面去,用脸颊滞涩地摩挲着。他拽着方宇轩衬衣的下摆,困倦道:“方宇轩,我睡不着,我太需要做些什么。你能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