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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分明写着得意，我的女儿如何这样天才？！

    这是个顶漂亮顶俊美的男人，任何表情在他脸上都不算辜负。

    杜博士绝好的男色常常给妻子欣赏。此外，他博学，风趣，是个文理兼通的大才，对婚姻有敬畏无热情这点算作仙气。正如他有时说话不收敛，爱得罪人的天真，在潘晚吟看来，也是神仙标格。

    她欣赏，因此没所谓。

    嘴上从来不挂抱怨，好比别人攻击杜仲明留学背景，背地里，她为他挡了多少劫难也一字不提。

    妻子反应平平，杜仲明习惯了。

    她完全是德国里子，即便不像他得意，杜仲明还是高兴，偷偷揣摩女儿是怎么拼凑出这样一句话的？

    想必他夸妻子理性，小人听了去。爹爹看她聪明，手把手教诗歌也两年了，至于物理、宇宙，一定是他平时把相关文章给女儿当认字本，看的识的。

    就算这样，五岁小人能排列出这么一句话，杜博士还是当奇迹看。

    物理是宇宙理性的诗歌。

    杜仲明认为爹爹说得对，女儿杜蘅是杜家的读书种子。只是他没料到，将来有一天，这颗读书种子会因为他没书可读。

    他开始教女儿数学。

    困境比他预想的来得快。

    两年后，杜蘅七岁，做爸爸的已经有了不知怎么教育好一个天才的担忧，意识到取材于自己的女儿，正有可能是个智力不寻常的孩子。

    他高兴，他紧张。

    认为该给女儿物色，认真请位西席。

    这期间，杜仲明收到薛鼐教授来信，薛教授还是爱惜年轻人的，在信上肯定他的才学，表示近来读过他几篇针砭时弊的文章，末了不算含蓄地提醒他，要做时代需要的人。人生在世，慎用认真，认真用在不当处，有时不如不认真。

    杜仲明还是年轻。

    年轻气盛，一股气在，总是不吐不快，笔头老是不安分。

    然而几天后，升任绍兴中学校长的他在杭州教育部大楼走廊撞见汪湘莲那刻，哑了。

    深秋时节，叶子黄落，一阵凉风带下。

    汪湘莲追着一身工装的部长秘书，斯文儒雅的脸涨到通红，哪怕不能见到部长，能否替我稍句话呢。对方婉言告诉他，请回吧，请回吧。

    他仍不放弃。

    他为恩师来的，肃反开始后恩师被停职，后来问题定案，呈批法办，十几年过去，这里头有隐情，他老师绝不是反叛！

    “请你们相信我。”

    “我可以配合调查，任何调查。”

    “……请等等，能否让我把话说完？”

    在堪萨斯州拜克大学物理系求学时，老师一边读书一遍给人洗车，送报纸，修草坪，常常吃不饱饭，要混在做礼拜的基督徒里混一顿免费圣餐，和下等华工住在华人同乡会馆，有时要和黑人一起修铁路，去码头装货卸货。

    老师是放牛娃出身，贵州教课期间常对他说，《尼布楚条约》到《辛丑条约》中国始终吃亏，宣统三年，上海公园牌子上写着中国人与狗等同，不得入内。学子在外，没少因为中国面孔遭受羞辱，他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天中国能够翻身！

    书香门第的公子的缺点暴露了。

    汪湘莲不善人际，更不知道怎么和官场打交道。

    他的这些话可以放在人物传记里，拿去振奋人心，在这里说，并不能争取到什么。

    杜仲明站在走廊尽头，看他不断围着工装同志，为老师鸣冤叫屈。

    原来好性的时举也会这样和人说话，这样求人。

    他闭了闭眼。

    像好几夜没睡的人那样，强行叫醒精神。

    “时举。”

    认出是谁，汪湘莲呆住。

    秘书趁他发愣的当口，赶紧溜，跑得像是背后有鬼在追。

    秋风发凉。

    风口不宜久站。

    汪湘莲说的人物传记，杜仲明愿意听，他是很好的听众。在乌桕树下，听完那刻，沉默也没有，马上答应帮忙。

    十多年时光，仿佛只是一场短梦。

    头顶叶片泛红的乌桕树，落下那刻，变成密歇根枫叶，一样鲜红，什么都没变，树下站着的，还是他和他。

    隔年，汪湘莲成为杜蘅的老师。

    在杜家，见到了那个五岁时说出“物理是宇宙理性的诗歌”的孩子。

    第一堂课，她主动问起反西格马负超子，以及欧洲中心加速器上发现的反克赛负超子，汪湘莲意识到，必须对她进行正规的物理培养。

    杜蘅的数学基础很好。

    是个天生对古典物理拥有惊人欣赏能力的孩子。

    汪湘莲振奋极了。

    古典物理的完整性，一致性、惠特克分析力学、拉格朗日和哈密顿原理、作为数学与物理桥梁的希尔伯特空间，哪怕他最珍爱的，大师薛定谔波动力学的课堂笔记，也一概与之分享。

    杜蘅成了汪湘莲回国苦闷岁月的曙光。

    物理既是实验科学，也是思辨科学。

    杜蘅从不让他失望。

    这可苦了杜仲明，师生二人说起物理，没他什么事，他这门外汉，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肯定落在后头咯。

    女儿吃完十一岁生日寿面那天早晨，杜仲明从老宅出发，到杭州参加学术会议。

    大雪天，发现个快冻硬的孩子。

    跪在梁家大门外，给雪点缀得，像个石墩子。

    杜仲明让司机停车，把石墩子扶起来，拍去雪粉，拍出个一身鸡骨头，嘴唇干裂，脸色发青的男孩，他邀请他进车取暖，问他跪在梁家门口做什么。

    男孩很机灵，从司机的话里听出杜仲明的身份，把自己的信展开，主动献宝，说自己是梁大先生的孩子。

    男孩心里有一串丰富的内心活动，小算盘打得响亮，杜仲明并不知情。

    男孩也不知道，算盘打错咯。

    杜仲明和梁航其实是有过节的。

    由于杜仲明不同意学生借着扫四旧名义毁坏灵隐寺，梁航顶着化名，在报纸上公开批判杜仲明，撤退大后方时期，大学校园里，老师学生饿饭的比比皆是，申请低价粮、教育经费、防空洞躲炮火，日子过得苦哈哈，你老兄在干嘛？你老兄在过好日子。

    一口一个老兄。

    梁航够做他老伯的。

    以为喊喊老兄，人家就不知道你是谁啦。

    大家苦，你梁大先生不苦，撤退大后方还有空和学生风花雪月，毒害少女。

    杜仲明当然猜出文章出自谁手，已经跟妻子学了点乖，把梁航的旧文章《说解皇帝朱元璋》预备好，以防万一。

    可到底孩子是孩子。

    孩子无辜。

    还是半条命快交代在梁家门口的孩子，杜仲明不忍心，司机也不忍心，不忍心迟到被扣钱。校长啊，今天的会不能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