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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说到自己晕了过去,建宁也觉得要晕过去了,直听到她安全被救,方放下心来,轻轻地"哦"一声。长平继续道:"我知道自己没死,可是父皇母后还有我的小妹子昭仁公主却都死在这次劫难中,不禁万念俱灰,恨不得这便死了,跟他们一起去。可是那李自成不许我死,他派了好多太医每天看着我,叫我吃药,还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就把殿内所有的太医和宫女都杀了。阿琴她们每天跪在榻边哭着求我吃药,太医们不住地磕头,老泪纵横。那些人太无辜,我想不能够连累了他们,只得勉强答应喝药。我在心里已经是死过无数回的了,可是我的身子却偏偏一天天好起来……"建宁打断说:"幸亏仙姑肯喝药,不然果真死了,我到哪里认识仙姑呢?这样说来,那李自成也不坏。"香浮也在心里说:好险,要是娘亲那时候死了,便没有我了。想到自己这个人很可能会不存在,不禁觉得后怕,悄悄儿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得一哆嗦,知道这个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才放下心来。只听长平接着往下说:"他为人好不好,我也不便评价。不过他在我面前,倒是斯文和气的,收起所有的霸气,从来不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他每次来看我,我都闭着眼睛装睡,不肯同他说话。他也不恼,就坐在那里自说自话,给我讲乡间的故事,他说他父亲是养马的,他很小的时候已经在帮家里做农活了,闲时便往树上扔石子玩儿。一颗石子出手,飞上去的是鸟,掉下来的是果子;再大一点,学会做弹弓,到处寻好牛筋,亲自选了硬木杈在石头上打磨光滑,仍然用石子做武器,可是鸟儿已经不再往天上飞,也跟着果子一齐掉落地了;再后来,学会了使弓箭,成为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射的便不再是果子或鸟儿,而是敌人,想射谁便射谁,从未失过手,只有一次在承天门前……"长平的声音停下来,眼神忽然凝住,仿佛想起了什么。香浮急道:"说下去呀,他学会了射箭便怎样?又在什么时候失过手?"长平说:"当时,他也是在这里停下来,我也是和你现在这样,觉得好奇,就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望着他,却不肯问他。可是他看见我抬头,已经很高兴,眉开眼笑地,问我是不是喜欢听,还说要多说些故事给我听,可是他又叹气说:杀伐生涯实在乏善足陈,他的一生里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好故事,又说:我给你吹个曲子吧,是我们家乡独有的玩意儿呢。然后,他便拿出了一只圆球样的乐器来……"建宁叫道:"我知道了,是埙,我和皇帝哥哥第一次来雨花阁时,仙姑吹奏过的。"长平点点头,说:"正是埙。那是我第一次亲近那天籁之声,觉得那种悠扬前所未闻,回肠荡气。从前我会弹奏很多种乐器,琴、瑟、筝、笛、琵琶都不在话下,可是这只胳膊断了,只剩下一只手,那是什么乐器也弹不成了。他说:我教你吹埙吧。我看看那埙,上面有七个洞洞,要两只手十只手指轮换着捏住那些气孔才吹得出抑扬顿挫来,我又怎么学得会呢?他说:不怕,我替你另做一个。他每天要处理那么多政事,可是一闲下来,就开始捣腾泥土,研究一只特制的埙,居然真被他发明了新的四孔埙出来,别看只有四个孔,可是宫商角徵羽一样不少,照旧吹得出好曲调来。能够重新吹奏一种新乐器的诱惑太大了,我忘记了对他的仇恨,认真地跟他学会了吹埙……"建宁又插嘴说:"还有种树。"长平说:"你真是聪明,种植这些事情我原来是不懂得的,也是他教给我。他每天跟我谈的就是这样,怎么种树,怎么吹埙,怎么做弹弓……"建宁摩拳擦掌地说:"仙姑教给我好不好?我也要做一只弹弓出来,专门打乌鸦。"香浮惊讶:"你们不是奉乌鸦为祖先,叫作神鸦,不许伤害的吗?"建宁恨恨说:"我最恨乌鸦,黑漆漆的难看死了,叫得又难听,又像哭又像笑,我们的祖先怎么会是乌鸦呢?是凤凰或者孔雀多好,或者像土尔扈特人那样,奉天鹅当祖先,至少也该是一只鸽子呀。如果有一天我能做得了主,就下令把天下的乌鸦全杀了。"长平正想说话,忽然阿笛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通报,高喊着"太后娘娘驾到"。接着琴、筝、瑟也都围拢来,匍伏在地,不住发抖,不知道这位权倾后宫兼及朝政的太后娘娘突然驾临究竟是福是祸,而世外桃源的建福花园从今往后又将会发生些什么不可预料的大改变。连建宁也坠坠不安,不知道太后看到自己在这里会不会见怪,紧紧拉住香浮的手,手心里微微地沁出汗来。香浮从未见过太后,而且她自出生以来也没什么人呵斥过她,便是顺治皇帝也都是常来常往情同兄妹的,便以为这宫里人人对她都很好,反而毫无惧意。稍顷,只见大太监吴良辅引着太后大玉儿凤冠黄袍地姗姗走来,随行只有两个近身宫女,都穿着红袄绿裙,梳着辫子,耳旁戴两朵花,手上各自捧着托盘锦囊等物。长平缓缓起身,带着香浮和建宁迎上前来,不卑不亢,仿佛对太后的驾临早在意料之中似的。她们终于见面了——大明最后一位公主,和大清第一位太后。她与她之间,不知道谁才应该是这紫禁城真正的主人。她们静静地对视着,并没有马上寒暄见礼,好像被对方的风仪所惊羡。在大玉儿眼中,长平公主是神秘的,高贵的,也是伤感的,落寞的,她代表着一整个逝去的朝代,是这朝代留在紫禁城里的活动标本,是时代的鉴证,也是大清军队最珍贵的战利品。她穿着单薄的尼袍,一只袖子空垂着,仿佛笼着看不见的血腥。因为那残缺,使她周身都散发出一种凄迷哀艳的气质。然而她仍然是美丽的,即使不施粉黛,即使荆衣麻鞋,即使废为庶民,她仍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令人不敢逼视。大玉儿不得不避开眼神,含笑问候。长平也非常谦恭地还了礼,以一位禅师的身份而非臣民。她知道真正的对手来了,这太后才是紫禁城里真正的权力核心,既是后宫的掌权人,也是前廷的干政者。这位科尔沁草原上的格格微笑的唇角微抿着,鼻梁高挺,有着中原女子罕见的刚毅英姿,肌肤是一种羊脂般透明细腻的白皙光洁,使她看不上去年龄模糊。婀娜的身材即使笼罩在长可掩足的宽大旗服下也仍然不掩玲珑,袍子是鹅黄缎面常服,领口、袖端、襟摆、衣裾都大镶大滚,刺金绣银,外面罩一件墨绿琵琶襟,也是绣满四季花鸟,色彩明丽;梳着一字头,插着翡翠钿子和大东珠,脚蹬一双三寸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