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山盟
章一 山盟
孤鹰长啸,随荡过谷底的疾风一同滑向天际,惊起一片崖顶树丛中瑟瑟卧着的山雀,将她乱舞的青丝猛然扬飞又落,如风中升起的旌旗。 目之所及是绵延无边的林海,数百丈的山峰间一道奇险绝壁,飞瀑如不断的银丝,笔直地插入最低处蜿蜒的细流中。 江韶低头注视自己半摊开的手掌。琥珀锁着一枚细小雪柳,兀自盈着薄薄一层清光。 片刻后将之收回袖中,转身看向自己两三步外站着的人。她轻声开口,声音顷刻散在风里。 「原来是殿下。」 青年着一席银白大氅,银丝绣就蕉叶纹,随风微动时便似月华流转,教人忘了本该挂在天上的那轮月亮——此刻他悬着的一口气缓缓松了,却仍用眼神默默攫住江韶,像是怕她这副单薄的身子随时将要被风打碎。 夜色如墨,仅有的两点寒星落在他眼中。 「……等了许久,还好你回头了。」 江韶并不反驳,只是又望了眼崖下。 「这山涧之景,彼时身在其中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将其踩在脚下,倒别有番兴味。」 说完,她才回身接过了他递来的大氅为自己披上。 拢了拢柔软的毛领,她垂目问:「这个时辰,宫里都在忙着准备十日后的登基大典吧。殿下怎么还有闲情来山顶吹风?」 指尖在交接时短暂相触,她的手冷得彻骨。顾泽薰的声音有些发颤,和林木的簌簌声有片刻的同频。 「江韶,你说过——待到功成之日会答应我一件事。可还算数?」 默了片刻,她微微摇头。 「虽说我应该兑现此诺,但只怕殿下想要的我给不了。」 顾泽薰怔了怔,旋苦笑道:「你确也曾说过,大仇得报后便只求余生安宁。」 一时二人间只剩呼啸不止的风。他望着眼前女子静默如雾的眼睛,鼓足了勇气追问: 「……但是如今,是否仍未更改?」 「……」 良久。江韶轻嗤道:「若只因功成而身退,我便只是个殚精竭虑目空一切的罪人。」 「非也。」 顾泽薰忽然旋身立在她面前,潺潺山溪淌在那双天工琢成的眸里。他望住她,抬高了音量道:「即使退一万步说,这三年来我所行之事,你几乎都有参与协助,甚至谋划全局。你于我而言……」 后半句在嘴边绕了又绕,他一心想说,却又怕该说的话被衬得不够庄重。庆幸山上极寒,面上一时的热气很快散却了。 见他话至一半噎住,江韶不由展颜,眉间拂过一缕山岚。 「怎么,殿下这是怕了?」 她本带着一半调笑的意思,不想顾泽薰听后长久地注视她,缓缓道:「……是。我怕了。」 「——母亲去世时,大哥在流放途中自尽时,我都有类似之感。但都没有如今这般恐惧。」 江韶正色,似乎此刻风也静止,她本缥缈淡漠的声音落得清晰郑重。 「殿下怕什么?」 顾泽薰深深看她,一字一顿道。 「我怕高处不胜寒。帝位之上,怕只比这群山之巅的冰寒彻骨更难捱。」 「怕臣心难平。朝廷各方势力内斗十数年,众臣惶惶不安,异念蠢动。」 「……更怕自己失了本心。最终会如父皇一般,沦为寡情薄意,利用尽了所有人的冷血孤鸿。」 说到最后已难掩颤抖,他强撑着同她对视,不愿让自己的目光落下去。 相识九年,共谋三年,这是顾泽薰第一次向江韶袒露心声——然而君非池中物,他亦知晓不能仅凭这些就一厢情愿地打动她。 仿佛能够获悉他的诚挚与不安,江韶轻声说:「先帝多疑冷酷,终致众叛亲离。殿下能有如此深思,便是犹存赤子之心,想必不会同先帝那般。」 如遇迷途之人袒露弱点,她的语气软下来,为他降下温和的慰藉。他的眼睛也在这席春雨里亮起来,上前半步再问: 「如此,倘若薰能猜中韶卿心中所想……可否给我一个机会?」 「……」 她闭目复睁,点头道。 「可。」 寒风猎猎,摧树折枝,直想吹散人的三魂七魄。青年的话语却并未因此破碎,字字稳落在彼此之间。 此番誓言天地为证。 …… 「江韶,身处至高之位,我无法许你安稳。但若你所求不止如此,我便能许你那一切。」 话至末尾,他终于发出邀请,向她伸出手。 江韶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殿下既然来了,便伴我下山如何?」 顾泽薰停顿了一瞬。紧紧握住她递来的手。 「自然。」 * 翌日,右相府邸。 日光甚好,扑向支起的窗棂照进半个屋子。遣走守在门口的侍女,男人迈着无声的脚步走入。高挑身影落在窗纸上,只见其很快地移动着,上半身却几乎纹丝不动。 「今晨七殿下向护国公府提了亲,欲迎其二小姐江韶为后。婚期择定在下月初九。」 坐在书桌后的人随意翻查着桌上看起来杂乱无序的书籍纸张,闻言后停顿片刻,抬手掩了掩打在面上的一隙晨光。 「登基当日举行立后大典?竟不惜为她违背祖制。」 薄唇牵起一丝冷笑,他嘲讽道:「咱们这位新帝可真给够了护国公府面子。」 「——只是不知那位深居简出的二小姐,担不担得起这份殊荣。」 察觉出他颇玩味的态度,男人躬身继续道:「国公府明晚要设私宴,先行款待昔日交好的勋贵官员。」 「昔日交好……」 他身形向后倚在椅背上,上挑的眸里透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兴致。 「既然都是上门道喜的,何时拜会,就算何时交好咯。」 …… 「右相家的公子?」 「是。是那位任刑部尚书的夏瑾。」 正是夜幕将至,国公府上下皆忙着接待宾客,惟这廊前树下是少有的僻静地。青年银冠束发,长身玉立。他将手上的拜帖反覆看了又看,对着上面那潦草字迹轻笑: 「那这位夏公子可不是寻常人物。多年来在刑部勤恳任职,又一直表现得对权斗和皇位纷争漠不关心,于是深得先帝青眼屡次擢升。不想如今帝位更迭,而他竟一直是新帝一党。真可谓是一鸣惊人啊。」 一边的发须发白的管家老者颔首道:「是,且看如今新帝那边的风向,恐怕日后还要承袭前右相的中书令一职。」 笑意淡去,江昀抚上自己的右手,低声道:「……这么看来倒真如所说的那般,既缠人又不好得罪。」 「他既是新帝的人,今日贸然登门,不知是否奉命替其试探国公府上下……」 脊背挺立的老者皱眉思索着,将目光又转向身边的青年:「依少爷看,夏瑾是何目的?」 「素闻此人脾气古怪,平日接触甚少,我亦难猜准他的心思。」 沉吟片刻,江昀将手上鲜红的拜帖递还给他:「徐伯,便应了这拜帖,过会儿我亲自将他引至前厅。届时宾客众多,劳烦您提前派人暗中盯着他的动向。切记不要让他靠近后院。」 「少爷客气。我这就去办。」 老者领命,转身快步离开。 「……」 谈话间江昀手上一直下意识把玩着右食指上的扳指。此刻他若有所思地凝目望着,闻声便又抬起头,手亦隐在了袖中。 「少爷。」来人向他行礼道。 他对眼前的黄衣侍女一笑,神色如常:「桑若。是二小姐有什么事么?」 「小姐已经收拾妥当,托奴婢问少爷,这会儿是否同去宴客?」 江昀沉默了会儿,道:「不必了,转告二小姐,今日见的虽都是父亲与我的私交,但婚期将近,近日又要忙着大婚的各种事宜,让她好好休息就是。父亲和宾客那边交给我应付。」 「……是。」 侍女桑若有些犹豫困惑地点头应下,江昀又叫住她,肃色沉声。 「另。嘱咐二小姐,今日若无紧要事,便都待在后院或自己阁中,切勿到前庭来。」 「是……!奴婢即刻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