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法娜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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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圣诞节快要到了。 不管有没有下雨,伦敦街道上依旧寒冷。行人、买报纸的、商人、贵族与贵妇人们拉高了衣领和披肩,而孩童们却边跑边呼出白气,成群结队地在素白的街沿与雪堆玩耍。这种天气下街上根本没法通马车,平日里勤奋工作的粗野车夫们现在衣着厚实地聚在酒馆里打扑克、说下流笑话、商量着来春的去留:回老家给乡绅帮工,还是到更边远的城市去冒险。“上帝,”有个年轻一点的家伙对着红酒杯吐了口唾沫,他才刚刚从监狱中被释放,一个人面对严酷的寒冬,“您在是逼我去那些杀人工厂哪。” 衣装华丽的贵族男女互相打着趣,眼神暧昧。 ……喧闹。 城郊的黑烟还能依稀从天空望见。诺顿·坎贝尔斜眼看了眼那对男女,然后排解无聊似的抬起头,却被突如其来的冰霜打中脸颊。 贵妇人们稍微放慢了脚步,侍女们则撑起伞遮挡起自家夫人昂贵的衣物,孩童们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嬉戏打闹的声响反而愈加快活起来。穷人鲜有娱乐,富人不满足于娱乐,大概也只有天真烂漫的孩子能简简单单地把眼前的一切看成玩具了吧。诺顿小心避开了在街道中央堆砌雪人身体的小男孩,盯着对方红扑扑的鼻子,这样想到。 “最近有活干吗?夫人。” 左拐右拐之下,诺顿终于摸到了那扇隐秘的小门,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开,稍稍在台阶上站定之后,黑发流浪青年便直接询问坐在沙发上浓妆艳抹的女人。 “你是指哪方面?出卖学识的还是出卖rou体的?”老鸨没有停下手中翻看名册的动作,在察觉到诺顿有些焦躁的神情之后,挑了挑眉毛,“不开玩笑了。想想看最近是什么日子吧,坎贝尔。即使是那些外表冠冕堂皇、内心却向往一场浪漫邂逅的上流阶级的小姐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肯定也是在基督的目光下夹紧尾巴做人咯。就连女孩们最近都因为没有生意从而待在她们的房间里无所事事,只有我这个老太婆还规规矩矩地守在入口核对账目。” “也对。”发觉自己哈出的热气似乎都要结冰的时候,诺顿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到了火炉旁边。 “虽然直接就这样说有点不礼貌……能让我在这里住上那么一段时间吗?而且很抱歉,我这里只有这些英镑……” “当然可以,只要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愿意去服务那些黄脸婆客人。”老鸨瞟了眼诺顿脚边的行李,“但我这里没有多余的空房间了,如果愿意凑合的话我可以领你去阁楼,临时搭个床架出来。” “正式的床不用了,如果有多余的木材和家具的话还是给我准备一张椅子吧。”诺顿盯着小窗外面的落雪碎碎念道。 “还是给人抄书的工作?啊,说到工作我又想起来了——你不是说接了一个大少爷的邀请,佣金多到可以住上一天别墅了吗?怎么会沦落成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生意惨淡的原因,老鸨今天意外地话多。 “还不是因为对方违约。”诺顿嘟嘟哝哝地从自己的行李箱中摸出一叠书,从他的握书的力气上能够看出来他已经气了这件事好久,“说什么怕被举报代写论文,干脆不付我钱了,还恐吓我不要到处说……有钱人真是好啊,嫖了都不用付钱。” “那可真是一个可恶的人。”老鸨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出于悠闲,女性额外看清了诺顿手上的书:“哪里来的这么好的书呀。” “给那个狗屎写论文时找的参考资料。”似乎是觉得一看到就烦,但又毫无办法,于是诺顿带着嫌恶的表情瞪着书名,“因为是借的又没办法直接扔到火炉里……对了,达芙妮她今天在这吗?” “怎么突然提到小达芙妮的名字了?她可是一个除了天真可爱之外一无是处的女孩,坎贝尔你今天难道是想和她一起秘密度过吗?”开玩笑性质地发表自己的疑问之后,老鸨抬头想了想,“她的话,正好住在阁楼的西侧,和我准备给你的空地方只隔了两个木板。你带着行李上去,然后就能探访她了——记得敲门哦?” “我还以为她今天会不在呢……”诺顿把书塞回箱子里,以极低的音量说话给自己听。 安顿好行李,然后把书拿出来。诺顿把视线移到对面的木门上,抱着莫名其妙的胆战心惊——明明是个妓女,却总是怕突然闯进门的男子,达芙妮就是这样的女孩——拉响了门把上的小铃铛。 可是不管摇了多久,看了铃铛上的麋鹿左右摇晃了好几轮,都没有回复。 一股奇怪的寒意爬上诺顿的后脊。前矿工稍稍使力,发现门并没有被锁上。一时间又有些焦躁的诺顿几乎是撞开了木门。 ——可爱的泰迪熊被放在简陋的床铺上,大大小小的花盆堆在书桌的边缘,仿佛来春还将有花朵在上面盛开。和淡淡的檀木香一起迷惑诺顿的嗅觉的,是隐隐的一股酸臭。 诺顿·坎贝尔抬起头,毫不意外地望见了金发女性悬挂在房梁上的尸体。 2 为什么明明没有吃过东西,胃里却有东西可以吐呢?诺顿抱着卫生间的铁桶,想了好久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理智告诉诺顿他应该惊慌失措地跑下楼告诉老鸨达芙妮死了,情感则推动着这个去过地狱的男人踩上板凳,用匕首割去绳子,最后把女性的身体接稳,放置在床铺中央。 其结果就是诺顿不得不抱着容器独自呕吐: 得知情况的老鸨看了一眼尸体便扭头就走,划着十字架摸出袋子的硬币,叫人唤来入殓师,平静地宣告了名为达芙妮的女性的自杀事实。 作为第一发现人,连诺顿本人都感觉自己过于镇静了,一时间困惑和莫名的恼怒在前矿工的脑袋里打起了架,最终还是呕吐的欲望冲刷了这场自我怀疑的辩论场。 诺顿提着桶走出卫生间,差点撞到别人,眼角闯进了灰色男人的身影。还没等诺顿道歉,银灰色发的男性就先行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低下头上楼了。 是没有见过的人。诺顿在清理完呕吐物时才想到这一点。也不知道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还是为了继续安顿自己的临时住处、还是为了闭眼时不再见到熟悉的尸体,总之诺顿选择了爬上阁楼。 “……死亡时间约莫是凌晨,大约十小时之前。”入殓师那清冷的嗓音直直地传到诺顿的耳朵里,“脖颈上存在勒痕……那死因肯定是窒息了……分泌出的异味液体,是气管被挤压所产生的一系列应激反应导致的小便失禁……” 发现入殓师就这样一个人陷入了工作状态的时候,诺顿微微瞪大了眼睛。思索了一下,前矿工还是踩着正常的步伐移动了入殓师的身后,窥探到了他在笔记本上记录的样子,以及对方好看的眼睫毛、银灰色的中长发、短辫,当然脸是想再仔细看一点点的,可惜对方带了口罩。 真厉害,明明尸体都在发臭了,这个人居然还面不改色地拿出工具来修正脖子上的痕迹,该说不愧是入殓师吗……因为怕打扰到青年的工作,所以诺顿稍稍退后了些距离,盯着对方的侧脸一言不发直到入殓的过程结束。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盯着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看。也许是对达芙妮的死抱有疑问?也许是单纯好奇?也许是…… 不知不觉之间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入殓师把木梳和针线收进箱子里,然后拿出一束黄玫瑰塞进人形的手心,又把带回形针的折纸花别在对方胸前。整个入殓的过程就像弥撒仪式,却又没有那么隆重,如果硬要精确形容一下的话,诺顿会觉得自己在忏悔室听老神父唠唠叨叨,虽然无用,却让人感到心神平静。 无用——这就是诺顿对入殓师这一群体的固有印象。人都死了,再怎么样装扮能有什么用处呢,他偏执地这样觉得。 入殓师把十字架藏回了自己的衣领里,然后简单地端正了站姿,转动脚步并回头。 “先生,有空闲的话,能请帮我收拾一下死者的遗物吗?” 不过诺顿的确没有想到入殓师在发觉自己被窥探之后会说出这样的话。前矿工尴尬地假咳了几声:“让我来?” “虽然很少,但总得收拾一下。”入殓师做出欠身的姿势,然后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空的牛皮纸袋,“我不敢轻举妄动……怎么说都得让她的熟人来。看看有没有遗书这种东西……” “……”诺顿无言,微微点头,算是默认了自己是达芙妮的熟人。 达芙妮的遗产没有什么东西:包括她死时穿着的黑色肃穆的礼服在内,妓女的衣物只有几件素色的长裙、几套旧的内衣和几件看起来精致一点的过膝袜和手套,勉勉强强能御寒的东西只有一件绒布披风。加上抽屉里的一份遗书、床底下的布包,以及书桌上三三两两的小物件……世界上属于达芙妮的也就是这点东西了。 诺顿不假思索地打开了被折好放在信封的遗书,极为朴素的文字乘着奇妙的香味映入眼前。纸上写的字也很简单。妓女感谢了老鸨这些年来对自己的照顾,感谢了万年的基督给予了她来到世间所经历的所有苦难与祝福,感谢了自己被母亲所生,感谢了晨曦与夜晚……感谢了她所感受到的一切温柔的事物——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起码让自己表现得不是很想死啊,混蛋—— “看起来没有指定遗产继承人呢。”入殓师的声音从后侧传来,银发青年举着眼镜,侧着头读起信纸,“怎么处理?”他很自然地问诺顿。 “……只能交给老鸨保管了。”诺顿叹着气,低头看了一圈桌子,因为那奇怪香味的缘故,隐隐约约地有点头晕,“别看她那种样子,人还挺好。女孩们的生活费都是她支出的。”入殓师没说话,从箱子里摸出纸袋,算是赞同。 诺顿接过青年递给过来的纸袋,一件一件地把达芙妮的个人物品按照重量、形状、松软、大小排好。冬日的阁楼不像别的季节一样充满光照,尸体虽然不会快速腐烂,但阴森而刺骨的恶寒却依旧会被黑暗的环境和各自的呼吸声渲染、扩散到骨髓之中。诺顿一件一件地把物品放到纸袋里,默默地看着达芙妮生活的痕迹在阁楼房间里逐渐消逝。 奇特的香味突然窜到诺顿的眼前——青年拿起桌角的一个小玻璃瓶,发现这东西长得和他想象中的“达芙妮会使用的玻璃瓶”不太一样。在诺顿模糊的印象里,妓女们所使用的玻璃瓶大多用来种花或者储藏干净的水,基本上是大且破旧的款式,眼前的玻璃瓶却有着正方形的瓶盖,样子十分小巧。诺顿小心翼翼地把瓶盖打开,鼻子凑近。 那香味淡淡的,却有种特殊的吸引力,甚至会有「似曾相识」的感想…… “先生?” 诺顿被入殓师的声音唤回了现实。前矿工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那奇特的味道消失了。仅仅几秒钟,瓶内残留的味道就挥发到寒冬的空气中,彻底消失不见。黑发青年转过头去,盯着入殓师灰色的眼睛,突然又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联想: 他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