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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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居然现在就要带着他回西亭?!”徐大夫吼她,声音大到院子树梢上的积雪都抖两抖。 高悯月揉了揉耳朵,老头子真是一点都不把她当长公主:“本宫也没办法啊,再待下去若是皇兄哪天想起来,又是天大的麻烦。”无论是想起她还是想起谢子言都不是好事。皇城苑内,天子脚下,高悯月待着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亏她还是在这里长大的。 “他这才刚见好,还有半截身子在土里埋着呢,三百里你是想在路上颠死他?”老头冲她吹胡子瞪眼。 高悯月自知理亏,便对徐老头端不起架子,只能好生同他商量:“也不是本宫想,再不走要留宫里过元宵了。”元宵之后还有祭祀,祭祀后就是春分,若是宫里头有人想不开,再给她张罗驸马,她的安生日子便要到头了。 “长公主殿下,他这么重的伤确实不适合长途跋涉,您想走便罢了,最好还是将他留在公主府。”徐老头子同她认真说。 高悯月停下要脱自己玉镯子的手,眉心轻蹙:“是吗?”不是钱的问题便不好办了,老头子说的没错,他伤的太重了。 内室里便是点了炭火的,比外间暖和许多,人就一直躺在床上,此时此刻安安静静的。自从同他说过那几句话,谢子言反而顺从了些,她是不信他被她吓怕了,也许是听说手脚能治,他又多了几分活下去的意志。 不过这人真是让人无奈的紧,说是好心救他,他便跟落入陷阱的黄羚似的一刻不停的折腾,她出言折辱他,说要他做面首,他反倒愿意安心养伤了,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的毛病。但话又说回来,在朝廷、在皇宫里待久了,所有人都会出毛病,变得多疑、变得自负、变得冷酷无情。 伤口的血倒是止住了,但他浑身的伤诸般花样,烙铁也有、铁鞭也有,他一个文官能有多硬的骨头,上这样重的刑,是生怕他能活着出狱吗?换了几轮的药,有些伤口还是会渗液,尤其是眼睛,敷药的纱布必须一日一换,苦涩的药味和伤口的血腥味混着让人恶心,他过去明明也是爱洁之人。 “……我听见了,殿下想要离京了……”今日倒是他先同她说话,新奇的紧。 高悯月叹了口气:“是啊,当然是越快越好,可你伤的太重。”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谢子言目前让人扶着是能起身了,可手足都无法支撑,眼睛也看不见了。高悯月不怀疑过去他用人的手腕,可如今若是她不在府中,他怎可能约束下人照顾他。京城之中就连府邸的婢女都不是好相与的,毕竟长公主殿下早被以封郡之名外放,跟谁都比跟她香。 “殿下倒是怜惜我。”他轻笑,言语间带着讽刺的味道。他自然不是真心在笑,只是嘴角微微扬了扬,但又因为眼睛被纱遮了,反倒不甚清楚了。 昔日盛京佳公子,如今却落到这地步,美玉坏了碎了,不堪再用了,但一地的流光也还是会令人惋惜。高悯月伸手去摸他的脸颊,谢子言下意识瑟缩,因为看不见了,所以什么都怕。但也就那么一瞬,他便梗了脖子,他从不会把任何软肋给任何人,谢子言就是这样的人。 累死了,也痛死了,这样活着。 “本宫还没碰过你,就让你这么死了,岂不是亏大发了。”说着她的指尖贴上他的下颌。他的脸好冰,明明屋子里已经这么暖和了。他的嘴唇也好苍白,明明这些日子补血的药食从未断过。 她挑起他的下巴,安静的看着他,没什么龌龊的心思,只是得了空可以好好看看他。以前同他见面的时候总在七步之外,外臣与主子间隔的便是这个距离了。那时候觉得他好难对付,一双墨玉似的眼睛里装满了城府看不见底,如今却再也看不到了。 “殿下……”谢子言的喉头动了动,像是没法忍受这种身边明明有人却沉默着的气氛,他开了口。 “本宫在想,谢公子一双眼睛原先还是挺漂亮的,可惜了。”可惜的不止是眼睛,他原还有一手好字,皇兄把他所有的骄傲都碾碎了,给他的生路其实通向死局。 他没有说话,只是双唇轻轻抖了抖,唇瓣上干裂的血痕很明显。 “真是的,怎么养不好呢?”高悯月指尖贴上他的嘴唇轻声抱怨。 谢子言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距离太近了,已经全没了礼教节制。 她说,他会和亲娘做的一样好。 全盛京的人都知道,谢子言出身卑贱,他的生母是谢家一个无名无分的家妓。 他用尽力气挣扎也没能逃出这卑贱的身份,到头来还是成为了长公主殿下的掌中玩物。他拼命想从那片阴影中逃离,想把那些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都踩在脚下,可笑如今却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是个人都能把他踩在脚下。 谢子言是见过被收养的面首是什么样子的,贱到令人作呕。现在他能感觉到,殿下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指尖按着他的嘴唇。 他想咬她,用尽力气,他想尝到血,他不在乎代价是什么了…… “殿下,宫里来人了,是钱公公。”门外有侍女禀告,高悯月一脸苦相,是他们都认识的人,皇兄身边的掌事太监。 她就知道谢子言的事是瞒不住的,可没想到年关还没过,皇兄便来找她麻烦了。 “你安心待着,一个太监还没法把你从本宫府上弄走。”她从他身边离开,语调听上去气冲冲的。 钱公公在东宫便跟着太子殿下了,现如今成了圣上身边的管事太监, 大家过去都是熟人,只是身份变了几轮,态度也就不一样了。 “听闻长公主殿下最近府中多了个贱奴?”他过去怎么敢如此称呼谢子言,在他得势的时候,这些太监连抬头看他都不敢。 高悯月一脸的假笑:“没想到新年朝贺百忙之中,皇兄还能记挂本宫。” “圣上自然是关心殿下的,知道殿下在封地寂寞,特让人送了几个姣童过来。”钱公公在面上自然对她是恭敬的,可皇兄送来的人她是不敢要却不能不要,不知道会不会背后捅刀子的眼线,她要来给自己添堵吗?收下来她也一个都不会带走。 钱公公装着没看出她的不耐烦,他将姣童的画像递给她:“顺便还想提醒殿下一句,也别什么都捡,怕是宫外头的东西不干净。” “……”高悯月的笑僵在脸上。 钱公公还在继续啰嗦:“殿下,大赦是做给旁人看的样子,您知道惹陛下生厌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可别明知故犯。” “钱公公。”高悯月往座上一靠,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还想教训本宫被不识抬举?” “……殿下这哪儿能呢……奴才不过是传个话。”钱公公退后半步。 “谢子言已经是奴籍了,还需要天子在他身上多花心思?再说他人已经废了,本宫不过是觉得他脸好看些便收了,这又有何不妥?”高悯月下了逐客令:“若是皇兄连这些都要干涉,下次钱公公还是带着圣旨来吧。” “殿下原来是想收面首了。”刚送走钱公公,徐大夫便不知从哪个屏风后面冒出来:“殿下至今都未招赘驸马,老头子还担心您是对男人没兴趣哩。” “别开玩笑了。”高悯月往桌上一趴:“你也看到了,我们得赶快走,不然下次真带着圣旨来,本宫就保不住他了。” “殿下喜欢他?”老头子笑的怪恶心的。 高悯月一脸苦相:“别取笑本宫了,救命恩情要还而已,他若是能好起来,想去哪里本宫为他安排,只是现在没法子。” “殿下若是救活他,反倒是他欠着殿下的了,就是收用了不也挺好。”老头子还在添油加醋。 “……说什么蠢话呢……”高悯月摇摇头,他是谢子言,过去是东宫少傅,不择手段在东宫爬到那个位置,甚至有人以为他终能做上宰相之位。 但如今回头想想,这怎么可能呢?他出身那么卑贱,手段那么狠厉,永远都不可能攀上那个位置,还不如早早脱身的好,谁当皇帝不是一样,不至于把自己弄成现在这样。 “本宫帮他这些,是因为觉得有些相似啊,我们都觊觎过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摔下来之后差一点连命都没了……那个时候,只有他站出来帮本宫。”高悯月轻轻说道。 母妃被赐死的时候,她原本也是要跟着一起死的,他跪下来求太子救她,明明在那之前他完全没有受过她的恩惠。原来贴在身边的人也会背叛,不相干的人也会对自己好,她是不想得罪皇兄没错,但是更不想他就这么死了。 徐大夫见状不再玩笑了:“丑话说在前头殿下,现在走他也许真的会在路上颠死,不是跟您开玩笑的。” 高悯月闭了闭眼睛:“你尽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