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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近期中考试,章正霖手底下压着复习的套题,上头好长一串无意蹭上的铅笔乱线,他却看也没看到似的,只愣愣撑着面颊出神。 这期因为教学楼翻修的缘故,玉知的班级被临时调度到另一栋安营扎寨。如今这一层楼只剩章正霖这一个初一班,旁边两个都换成初三。宣城中考分流很厉害,一半人上普高,另一半就淘汰去中专职校,毕业班迁居至此,成日苦读,连带着他们班也噤若寒蝉。 自从邢玉知搬走以后,章正霖再想看见她还得沾王怡婷的光。他总觉得邢玉知是刻意冷落自己,她对他的温差怎么可以这么大?若说是教室距离远了,那为什么手机消息也隔三差五才回?一次两次他还能在心里替她找借口,次数多了,他也哄不了自己了。 刚刚大课间做完课间cao,他在斜坡上看见她,老远就举起手来打招呼,结果她看口型,大概只给他淡淡一声“嗨”,就和女同学们飘走了。 章正霖走到分叉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玉知夹在一堆丫头片子中间,身影都难分辨了。她怎么就交到了那么多新朋友?她们班的女同学都被她灌了迷魂汤了? 另一头,玉知不动声色,实则一见他就连后背都僵了。她和章正霖遥遥打了个招呼,一心想着“快走快走”,脚步匆匆间还得分神回应女同学们的闲谈。 上学期《爸爸去哪儿》热映,大家每周五晚上都守在电视机旁边,周一再见面,讨论的也都是相关话题。女同学们因为综艺迅速拉近距离,到了节目结束以后,又逐渐分化形成比较稳定的小圈,玉知没心思掺和四叶草大战行星饭,两边都不是她的菜,于是分归到了无偶像主义派别。 玉知一跑神就被抓住,邹丹凑到她边上:“你怎么不和章正霖说话了?”邹丹是和她升到同班的小学同学之一,玉知和她好歹认识六年,知道她是口蜜腹剑的个性,又好八卦挑是非,虽然不愿意和她多说,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就是慢慢没话说了,你知道,男的嘛!毕业这么久了,我也有新朋友了呀!”说完就假装亲亲热热地挽起邹丹的胳膊,哄得邹丹喜笑颜开。 不过这样一来,她就理解了章正霖对她倾诉过的社交疲劳,人要想融入集体,势必要做出很多牺牲,要让渡时间、精力、边界,换来在集体中的容身之处。人融入集体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不那么出挑,好处和错处都不明显,日子就容易多了。 玉知成日被这帮女孩子们拉来拖去,一学期过后,已经把新学校里每一条路和角落都摸清了,要避开章正霖当然游刃有余,今天这种措手不及的碰面是很少见的情况。 她和同学们一起回到班级,上课铃响起,是英语课,大家都怵密斯刘,闹哄哄的教室立刻静下来,谁都不敢惹她生气。玉知上学期被密斯刘抓到纸条、向爸爸告了状,时至今日,密斯刘对她还带着有色眼镜呢。玉知又反刍了一遍尴尬的滋味,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章正霖让她开心过,但他带给她的更多是尴尬和无所适从,他让她想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感觉到困扰就最好了。 晚上回家,邢文易难得准时下班,在厨房里忙碌。她洗手洗脸,把校服换成家居服,坐在桌前玩手机,等着现成的饭端上桌来。 只是她没想到一打开手机就看见聊天消息提示,章正霖不知道给她发了什么东西,好长一段长消息,她只扫了一眼,整个人就要发烧了。 这个人!她像揣着炸弹似的揣着手机跑进自己房间里,躲在浴室里看他的消息。 007:邢玉知,我是不是哪里惹你了?还是因为我喜欢你让你尴尬了?你这个学期都不理我,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你至少应该告诉我,别无缘无故这样,让我心里好难受。 007:我知道我之前冲动,给你添麻烦,但无论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对我都是很重要的。你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也是你重要的朋友,难道你还要和我绝交不可吗? 007:看到了就给我回消息/大哭 小玉:看到了 小玉:我有空再和你说 小玉:不许哭! 外头邢文易在叫吃饭,玉知急匆匆捧了一把冷水泼在脸上,让脸降温才擦干出去。邢文易已经把饭菜都端上桌,看见她湿漉漉的刘海发鬓,只以为她是在里头磨蹭着洗脸照镜子。 “天气还冷,饭菜等不得,一下就放凉了。快点来吃。” 玉知哦了一声,看见他炖了汤,就去餐柜拿了个勺子打算舀汤泡饭用。 邢文易才从省里回来,打开电视机,卫视新闻不一会儿就播到关于大会的内容,玉知在吃饭没注意,邢文易拍了拍她的手:“看我。” “啊?”玉知看向他,有点不解。 “电视,看爸爸在哪儿。”邢文易无奈:“怎么魂不守舍的。” 什么爸爸在哪儿,这放的也不是综艺啊。玉知看向电视,猛地看见邢文易的脸给了个大特写,他在低头写笔记,看上去还挺认真的。 “你在记笔记?”玉知还想仔细看看,可惜也就一秒的镜头:“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什么叫像那么回事,我就是这么回事。”邢文易哭笑不得,还得庆幸她没说出什么“人模狗样”之类的混账话。 “我觉得你是里面最年轻,长得最好的。”玉知冲他挤挤眼:“我等下要到电脑上搜回放,再看一次,然后还要用你的打印机,给你彩印出来。但是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你在开小差,你要是认真起来,眉头是皱着的,电视里好像有点放空了。” 玉知说完,很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把底下眼睛都挤成三角眼了。 “你开玩笑。不过我当时也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会太长了,好多年纪大的人其实都在打瞌睡。”邢文易也没忍住眯着眼睛笑了一下,露出有点儿狡黠的表情,“我还以为他们会剪掉,结果就这么放出来了。” “还真是。”玉知往嘴里塞一口饭:“那打瞌睡被发现了会怎么样?” “下次注意。”邢文易极少和她说工作方面的事,就着这个话题延伸一下:“平钢那个事要追责,牵扯出来一大堆利益纠纷,我们也要引以为戒。” “我看了新闻,赔了好多钱。开始就是一点点火,但没立刻扑灭,最后造成这么大损失,还死了人。” “检修工人没有安全作业,外包公司也有问题,仪表机器也是有问题的。”邢文易看着电视里的画面,说:“底下人吃厂商回扣是很正常的事情,估计都不会想到最后搭进去人命。” 仪表、器材厂商逢年过节给底下的班组长送钱送礼打点是相当普遍的,普遍到大家都不把这当受贿,好像只是正常的人情走动,千里之堤溃于蚁xue,从基层开始一点一点蛀,事情败露就开始上推下卸。邢文易年前开始安排严巡严检,还真查出几个不灵敏的仪器,顺藤摸瓜,下头的人每年收厂商的好处,烟酒购物卡现金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额外收入,是人都难免动摇。 “那你管不管?”玉知小心翼翼地问他,她知道自己这句话问得很幼稚,但她以前也没想过邢文易居然还得干反贪工作,她也学了历史的,知道但凡对抗既得利益者,都是艰难的持久战。 “一点一点来吧。” 邢文易既然去了省里,自然也到大伯那里走了一趟。邢志刚退休一味醉心种花养鸟,邢文易知道他人不在其位,却不意味着耳目闭塞,于是下定决心来和他商量钢厂内部整风的事。就像玉知在他面前一样,他在邢志刚面前也只是个透明的孩子,一切的锐意决心都好像变成蠢蠢欲动的冒进。他却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大伯和他之间总是还有一层近似父子的温情,邢志刚是可靠的,还是慈爱的。 邢志刚不能生育,中年才找到的伴侣,前些年也因病去世了,和玉知的外公走在同年。邢文易有点不放心他一个人,问要不要他经常来看看他,或者邢志刚搬回宣城,也好有个照应。邢志刚一口回绝,让他别cao心,都只是老年人的慢性病,几十年吃药都吃成定餐了。他如今有个保姆照顾,老干中心、医院都很便利,再过一段时间也打算挪窝去南边的养老院了。邢文易本来就因为他这个大伯饱受争议,这些年为了避嫌邢志刚都不和他多来往,还要勤走动,真是拖累了孩子。 最后邢志刚微微一笑:“你已经到了这个位置,我只要你只记得我一句话——输了才倒,不是倒了才输。”意思就是让他放手去干,这是邢文易没想到的。在任上的人只要做好漂漂亮亮的面子工程,待够了往上走,只要把污点藏好,哪里会有终身责任制呢?于是一代一代走马上任,很少敢蹚老牌钢厂的浑水。大伯没有子女,硬命一条就是干,可他反而显得软弱了。 邢文易安抚了一下紧张兮兮的女儿,看他风轻云淡,玉知也就放下心来。餐后她进房间写作业,邢文易洗着碗,心里却在想要不要给玉知配个司机或者保镖。 好像太张扬。他一咬牙,还是拨通了司机周阳的电话。这事要悄悄地办,他让周阳去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要身强体壮、性格宽和,负责接玉知上下学。 周阳几天后给邢文易找来了一个人,他做事利索,直接把人领到邢文易面前来了。邢文易一开始没意识到这就是周阳的人选,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朴素的中年妇女,身高一米七以上,身胚子很大,肤色是日晒过的黄褐,短短的青年头,一双眼睛看着他,一点也不畏缩,眼神像小时候生产队那头黄牛,也是这样温和坚定,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周阳生怕邢文易怀疑他的眼光,连忙说:“邢总,这是我堂嫂,她有C1还有B2驾照的,开货车都够用了。” “两口子之前是拉货的,什么都干,家具建材,沙土,后来我哥那个事你知道的,就没跑长途了。” 周阳堂哥那事他的确对邢文易提过,他堂哥是心梗死的,就是因为长期超负荷驾驶。这两口子有个儿子,读小学的时候溺水死了,没等到要第二个孩子,丈夫也走了。 周阳讲起来也是唏嘘,他们兄妹几家感情好,接二连三地打击哪有不帮衬的道理?堂嫂自丧夫后就有抑郁倾向,妹就做主给嫂子送了条金毛,本来是好心,没想到这狗吃得多开销大,逼得堂嫂又出来开车,也好在这样,她带着狗拉货又振作一点。狗八岁得了肿瘤走了,家里没了牵挂顾念,本来更好找工作,可她年龄大了越来越熬不住长途,周阳这次咬牙求一个人情,让她来给邢文易的女儿开车,赚点松快钱。 邢文易心里也觉得这女人背时得可怜,虽说他不想身边用的都是沾亲带故的人,但又忍不住体恤人家,一番权衡后说让她周末先来给自己开两天车试试。 陈芳霞连忙说好,当天下午就开车把邢文易送了回去。他周末是要去突击检查一些安全环保措施有没有落实到位,换了辆车,陈芳霞开着也不显眼。周阳开车水平不错,但这位陈嫂子比起他还要更四平八稳,邢文易坐在后头,同样的车感觉却好似减震效果翻倍,豌豆公主来了也挑不出一颗硬豆。她在迷宫似的厂房之间绕弯,走走停停两天,还是心平气和,没一点疲态和不耐烦。这样跑了两天,他总算放心把玉知交给她,参考着周阳的工资打了个六折算作她实习考察期的工资,先给她转了半个月的钱。 让陈芳霞和玉知见面之前,他坐在后座上看着后视镜里她的眼睛:“你稳得好,我放心你。本来我是想给她安排一个保镖在身边,但是怕她不自在,你是女的,她应该觉得舒服一些。” “我孩子叫邢玉知,宝玉的玉,知识的知,她是个心地很好的小孩,你对她一点点好她都会记得。她mama走得很早,你家的事我也知道,我们两个家庭都有过不幸运,这个也是我留用你的原因。但是人做事不能只靠感情维系,我习惯把话在一开始就说开,你先来试着做一个月,只要负责她上下学就可以,我用车不叫你。到了点你就打起十二分的精力接送好我的孩子,我只要她安全,其他时间你可以自由支配。” 陈芳霞在他讲“我们两个家庭都有过不幸运”那句话时,就像一个粗陶罐子裂了一条缝,眼泪如苦药一般不受控地溢出,这事是她不能提的痛,是真的太痛了,才会在外人面前流下泪来。邢文易给她抽了几张面巾纸,她双手接了,却还是用起球的袖口揩掉那一滴悬而未下的泪,深灰色上吸进一块豆大的湿痕。 她以为自己接过的只是为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孩开车的工作,她像运货一样拉一个人,换到薪水,不会有一丝情感上的波动,那个孩子一定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还需要她付出什么情绪劳动呢? 但陈芳霞无法强迫自己冷酷到底,她看见了一个和她剪着相似短发的姑娘,她看上去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但是陈芳霞就是知道,她一样有着无法弥合的残疾,挖空的那一块在里不在表。 她喉头苦涩紧绷:“你好,我来给你开车,接你上下学。我叫陈芳霞。” 她以为这样的苦涩就是结尾了,她打个招呼就离开,回到空空荡荡的家。如果苦难是一本小说,那她就是结局最后的标点,无论是晦暗难明的省略号,还是戛然而止的句号,她被所有人事遗留在最后,包括她自己。 但是有一双热的手牵住了她粗糙的手,柔软的指腹贴住她的手背和掌心。玉知说:“阿姨快进来吧!给我爸开了两天车,肯定累死了!” 玉知刚开始听邢文易说给她找了个司机的时候,当然是震惊疑惑的,太夸张了,离家这么一段距离,还用得上专门请一个人来开车?这一个月怎么也要支出去几千块,太不合理了。她又丧失掉好多自由,她下课回家路上还要买点零嘴、逛逛商店,有人接她还怎么办?但邢文易和她认真说,他怕有人会把歪心思打到她头上,有个人接送,他也放心。 “你就当是为了让我不担惊受怕。”邢文易眉头蹙着,极少见地泄露出一丝不安,又极快地又重复了一次:“就当是为了我吧。” 昨天晚上他回来,玉知也听他说了陈芳霞行事可靠,还有她家里一系列变故,忍不住说:“命怎么全苦在她身上了!” “是,本来我也不想又招他家的人。”邢文易还没说完,玉知就插嘴:“打秋风似的?” “这词也不是这么用。但总之你能体会就好,这些关系攀扯不清,本来就要多注意。但是又想到她太苦了,这日子真没法过。” “她今年多大岁数?”邢文易答四十。可玉知今天一看,这憔悴的饱经风霜的脸,说五十也信得。 玉知知道她今天会来见面,有意把她往家里带,想和她拉近关系,以后才好相处。陈芳霞让她往家里扯了两下没扯动,反应过来立刻说:“我不进家门…我就是,看看你!” “快进来吧,阿姨你也让我看看你。”玉知好说歹说,话里掺蜜地把她拉进来喝了一杯热茶。陈芳霞茶还没进口,又被玉知拉进卧室,说把自己的课表时间表抄了一份要给她。一进房门,玉知做贼似的偷摸和陈芳霞说,她放学以后要是买什么吃的,不要告诉她爸。要不然她回来吃饭吃得少,邢文易难免念叨。 陈芳霞刚想笑,这时一只橘猫突然蹿过来,吓了她好大一跳:“怎么有猫?刚刚进来没看见……”玉知把喵喵一把抱起来给她看,喵喵已经长成一只大猫,提起来好长一条。 她笑容满面地介绍:“这是喵喵,我爸他们厂里捡的。”喵喵不老实,从她怀里爬到肩膀上执意要站着登高望远,压得玉知喘不过气来。她哇哇叫地把它弄下来:“你在陈阿姨面前表现好点儿!” 这么一通闹腾,陈芳霞的无措渐渐化解了,邢老板说得没错,这个孩子很好相处。玉知还问了她接送之间的空闲时间打算干什么用,去菜市场买菜、做饭?陈芳霞点了点头,不过她没和玉知说,她其实并不爱好做吃食,自从家里没人以后更是应付了事。 玉知装作察觉不到她那一瞬的黯淡,恭维她做菜一定很好吃,要是以后能尝尝就好了。多好的孩子啊,什么话都让她讲完了,她还能说什么呢?她让玉知追问拿手菜,在脑子搜刮,绞尽脑汁才说:“我炒的茄子还可以。” “那下次让我试试!”玉知讲这话被邢文易听见了,他从厨房里探出身来:“你有没有点分寸!还要人家给你煮菜吃!” 陈芳霞摆了摆手:“没事的,都是小事……我还怕自己弄得难吃呢……”她越讲声音越小,而那一头邢文易已经猛火快炒了三个菜上桌,电煲里还有炖了半天的汤,陈芳霞眼见着别人家里头要开饭了,立刻要走,但让玉知拉拉扯扯,邢文易也出言挽留,她辞不掉,只好又留下来,在总经理家颇为紧张地吃上了饭,还没开始上班就吃了一顿老板的饭,这简直荒谬。她不擅长说漂亮话,也还是努力不让场子冷掉,说:“邢总,你菜炒的真不错,刀功真好。” 邢文易谦虚地摇头:“就是随便炒几个菜而已。” 一顿饭吃完,陈芳霞坚持帮忙收拾了碗筷,这下玉知总算肯放人,把她送到门口用鞋拔子帮人穿好鞋,还是笑得甜蜜蜜:“阿姨,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吧。” “真不要了,你别送,我认得路。”陈芳霞按住她:“你再这样我真的不好意思了。” 玉知不依,一定要把她送到楼下,站在楼门口对她说:“阿姨你晚上回家小心!” 陈芳霞:“好,你赶紧上去吧。” 这小区绿化不错,灯光也亮堂。正是晚餐时间,高楼里一格一格,多么温馨,只是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这里没有,回去也不会有。 陈芳霞走出去一段,忽然想回头看看邢家的窗,却看见那栋楼门口还有个人在原地没走动,白色的针织衫在夜里看着很显眼。 玉知朝她挥了挥手,陈芳霞也想挥一挥。她觉得自己的胳膊很重,还没等抬起来,玉知就已经飞快跑到她面前。陈芳霞想说,真的不用送了。但是令她错愕的是玉知伸开双臂扑过来抱住了她,玉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抱她,只是看着她背影觉得太孤单了,她忍不住这股冲动,也就这么做了。 陈芳霞被她抱着,僵在原地三五秒都手足无措,她心中无可奈何,又酸得厉害,终于抬起胳膊,拍了拍她的背。 “阿姨,我们明天早上见。”玉知把哽咽强咽下去,头从她颈侧抬起来,脸上还是带着暖意融融的笑,好像这春天的夜晚一样。 好孩子。就像她爸爸说的一样,心地这么善良的好孩子。她对第一次见面的可怜人也能释放出这么多不设防的关怀,长得这么好,她的mama要是知道了该多高兴。 陈芳霞说:“好,明早见。夜里冷,你赶紧上去。”她还是在推她上去,不要再送,但是话已经带了真情。谁的心不是rou做的?她想,正是心头rou那一点残缺让她们抱在一起,相互怜惜。她看着玉知上了楼,重新转过身往外走。 她刚从那暖融融的屋子里出来,入夜气温下降,漫长冬季冻出的惯性让她想裹紧衣服,但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冷,四周铺满暖黄色的路灯灯光,她的手、身子还有脸,都是热的。 借来的光和热没有很快消散,因为她意识到春天原来真的来了。风是温柔含蓄的,路灯下新叶冒芽,她吃得很饱,一个人漫步在安静的夜晚,带着一颗砰砰跳动的心。 她知道那个姑娘有心关照她。 关照。居然是这个词。陈芳霞无声地抿了一下唇角,眼眶又开始微微发酸。脱离了那个环境,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高兴的,不只有局促。她有多久没高兴过了呢?她有多久没被这样的热闹包围过了呢? 走到小区门口,回头望一眼,身后千百家灯火,这次陈芳霞却没再被刺痛。那个拥抱过后,万念俱灰的人生再一次拥有了发芽的心情,将她与世界重新连接,她的时间重新开始转动。她要一份工作,不去想她的老公,不去想金毛大黄,不去想她的宝贝儿子,她要钱要活着,要野草一样不服死,在春天重新疯长。 陈芳霞没直接坐公交回家,她看见马路对面有个超市,她脚步顿了顿,走了过去。 去看看有没有反季的茄子吧。 邢文易周一加班过了饭点,打电话让玉知在小区外头吃了馄饨,他自己在单位食堂应付吃两口,晚上就省得做饭了。 他到天黑才进家门,看见玉知一反常态,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没待在自己房里,他边换拖鞋,开口第一句就问玉知,今天感觉怎么样。 玉知从他进门就抬眼看着他,明知故问:“你问的是什么?” “当然是你的司机。”邢文易走过来,在茶几上拿起杯子喝水,他没设防,里头是玉知倒的半杯冰水。牙让冰冷的水一激,皱着脸缓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对玉知开口说:“就算今天出太阳,天气也还没热到喝冰水的程度!” 他把杯子伸到净水器接了热水掺成温的,眼看着又仰头要喝,玉知看见他拿她的杯子喝了一口还要喝第二口,立刻变了脸色,凶巴巴地大喊:“你别喝我的杯子!” “哦…不好意思。培训讲话太多了,喉咙有点不舒服,顺口就喝了。” 杯子被邢文易放下来,玉知心放回肚子里,只是眉毛还皱着。她心里还是有点介意的,要是王怡婷她就不在意,她俩还嗦同一根吸管呢。但这是爸,男女有别,亲爸也不例外。喝一个杯子就是间接接吻,让人心里毛毛的。玉知以前还没这么抵触,上了初中以后天天和姑娘们待在一块,真有了自己是女孩的实感,不再是没性别观念的野丫头了。 “那冰水不是用来喝的,我刚刚茶泡的太烫了,用冰水兑一半。你要喝就用你自己的,茶壶里有茶,还在保温,你自己接。”她忍不住替自己解释了一下,省得他之后隔三差五拿这事说她饮食习惯差。 “喝你一口水,不至于这么大脾气……那我杯子呢?”邢文易张望了一下。他真没把混用杯子当回事,他那非独生家庭,小时候一个搪瓷缸子一家四口都用也是正常的。 “厨房烘干机里,我刚刚给你洗了,要不然茶的颜色就洗不掉了。” 邢文易说了一声好,转身去拿自己的杯子,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等她回答刚刚那个问题:“你怎么不说?司机怎么样?” “还行,我觉得她开车好稳。” 玉知说了这句就没下句,还在搜刮和陈芳霞的相处细节里可以淘出什么能讲的东西,可惜没有。她话太少了,开车时很认真,一言不发。 她放弃了,索性说:“我和她今天没讲话,她开车太专注了,都不讲话的。” “她开车是很认真。”邢文易拿了自己的杯子过来接了热茶,又扭开罐子,倒进一大把芝麻和炒豆子,盖上盖把芝麻豆子茶闷着。他顺手就做了两杯,玉知说烫,让他放着,她待会儿凉了再喝。 邢玉知要看她自己的书,也不和他说话。今天作业少,她体育课解散没贪玩,回教室全写完了,回家就能缩在沙发里看图书馆借的书。班里最近刮起一股看日本文学的风,大概是初中生装深沉的心理使然。她跟着同学也借了一本太宰治来看,看得骨头缝都森冷冷的,加之今天来了月经,腰酸背痛,喵喵还一直趴在她腿上要摸要抱,干扰太强,厚厚一本书翻到一小半实在是读不下去了,被她撂在膝盖上,又被猫伸爪子掀到一边。 邢文易被茶杯捂热的手摸了摸鼻子,拿起书来看了一眼封面,说:“别这么早就开始看日本文学吧。” “你又不是学文学的,给什么指导意见。”玉知自己其实也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但就是想顶他的话。 邢文易:“我好歹也是读了书的。不要看这么阴郁的,你去找点温馨的东西来看。” 邢文易又坐了一会儿就进书房写他的博士论文了,年纪大了真不适合读书,去上课都得挤周末时间,幸好导师体谅他工作任务重,学术能力、实践能力绝对够格,只要学分够了,也并不要求他每周都往北京跑。信息时代,授课方式灵活,有什么话,电话、网上聊天也交代了。 已近答辩,邢文易在工作之余见缝插针地写写改改,他建了一个模型来模拟轧钢,导入参数以预测产品状态质量,从而优化产品设计。论文到收尾阶段推进的都是微小的润色,他一边检查一边还要看外语参考文献,隔一段时间就要取下眼睛滴眼药水。 这周末又要去北京,说起来,他还从来没带玉知进过大学,可他就算带了她去,怕是也没有时间一起逛。 玉知推门进来,她知道邢文易在干正经事,轻手轻脚地靠过来,先给他递了一板金嗓子润喉糖,又说:“借你大尺子用一下。” “做什么?”邢文易从脚边的高筒里抽出来递给她,顺口一问。 “做个包书壳,借的书怕弄脏了不好。”去年的旧日历还卷在书柜最上面一层,玉知手够不到,就想踩凳子拿,邢文易按住她肩膀,站起身来帮她抽出来,说:“我帮你做吧。” “你不是在写论文?”玉知说:“我不打扰你。” “没事,我也要休息一下了。”邢文易拿到一边放图纸的大桌上铺开,用镇纸压平:“你书拿过来。” 玉知跑到外面拿上书,邢文易趁着这空档掰开一粒喉糖塞进嘴里含着,凉意还没弥漫,就听见她又一路小跑进来:“你做大一点,之后看别的书就能共用了。” “给你做个三十二开的吧。”邢文易尺子一比,铅笔划出一个大小:“书基本这么大,我给你再做宽大两个厘米,应该都能塞进去。” 他折完拿胶带固定好,这纸做成书衣硬挺又防污,把玉知的书套进去,的确很不错。去年厂里定的日历成本高,都是淋膜纸配双线圈,这是最后一张,用完就没了。今年的纸就差一点,女儿明年就用不上这种细糠了……她其实还是喜欢他拿日历给她包,记得上个学期买了塑料的,还闹了一会儿别扭呢。 玉知和他说完谢谢就要出去,邢文易又把她叫住。他刚刚折书壳的时候话到嘴边好几次,终于还是问出口:“你考完期中,和我一起去北京吧?我去学校办点事。” 他到导师家里去商量论文定稿,马上就要答辩了,这事上谁也不能搞特殊。玉知期中考完就是五一,加上周末一共放三天,勉强能打一个来回。以往他是从不提要带她去的,她上学没时间,也不可能这样跟他匆匆地飞来飞去,对身体是一种极大的负担。这次多亏有一个工人阶级的小长假,学生也能出游了。 玉知想也没想就说好,她寒假和爸出门一趟,关系增进不少,不再拿乔,有什么都摆在脸上,藏不住的高兴。一得了盼头,立刻嚷嚷着要去准备期中考试的复习了。邢文易觉得她这样喜上眉梢的样子很好玩,笑问:“你就这么想去?” “你以前不带我去,我问了一次你回绝了,我就再没问过了。”玉知扁嘴:“能玩谁不想去。” “太累了,又不是什么好玩的行程。周五走周日晚上回,你吃得消?” “是吃不消,所以也没逼你带我去。”玉知不想谈以往,她只迫切追问当下的事:“那我们哪天走?” “你考完那天下午四点半就放学了,周阳接到你,再去厂里搭上我,我们直接去机场。晚上到酒店休息一晚,中间我有事,到时候再安排。三号下午我们回来。” “好。” 玉知心里把北京的景点都过了一遍,猛地抱了一下邢文易:“高兴死我了,爸你真好!” “至于吗你。”半大丫头顶死老子,邢文易让这个大丫头一冲撞,身子都后退一步,好歹是接住了,他也虚虚回抱了她一下:“以后有时间,我尽量都带着你出去。除了公务不行。” 玉知在他怀里猛点头:“好,好!” 她一路哼着“北京欢迎你”出去了,还不忘把门合上。可惜她此刻欢欣膨胀,门没合拢,邢文易还能听见她五音不全的“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没忍住,站在桌前,笑得抖起肩来。 这孩子!的确就像寒假时赵小云对他说的那样,小孩子感觉得出冷暖,对她好,她自然就愿意敞开心扉,表现出一个独生女的小娇纵。她开心的时候,他就觉得幸福。他让自己爱她就是允许自己幸福,一切都是这么恰到好处地发生了。 猫从门缝里溜了进来,它很少踏足这个房间。邢文易估摸着它是来找玉知的,于是把喵喵抱起来,挠了挠它的下巴,小声对它说:“走吧,我们去找jiejie……不行,你jiejie得读书呢。” - 大家好我来了! 我在看小巷人家了!真有意思,里面有一些情节和我设想的是有相似之处的,比如庄家爷奶的偏心无德,和邢爷爷是差不多的。过分的公婆都有相似性,大家长到这个岁数应该都或多或少听过mama或者其他女性在婚姻生活里的难处,在这个剧里都能找到影子。我对那个年代也很感兴趣,平时就是听长辈聊一聊,之后还会尽量填充一些比较真实的年代细节。 我还没去看好东西,看网上的反馈很好,打算抽空去看一下。 然后!这次隔了一阵子上来,看见一些新的用心的留言很开心,谢谢大家!一转眼这本文从打草稿到现在差不多有一年了,最近这几年感觉时间过得非常快,我看到有人说我进步了,文风和代价差别很大,其实就是年龄长大了的缘故。 也经常会有人来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其实还可以,偶尔有崩溃的时候但是出去走走就好了,我觉得一个人出门,去一些漂亮的店和公园是很舒服的事情。 评论区有人说到邢文易的长相问题,在设定里邢文易跟着父亲经常吃部队做的馒头之类的粗粮面食,营养比较好,所以长得在南方男人里算高的,但是我也没具体想过多高,反正大概一米八几。长相就是偶尔会带个眼镜,然后上班的时候不笑看起来挺严肃的。邢文易属于周正派男性,我觉得说他是帅哥有点奇怪,因为你不会指着一个新闻联播里的人说帅……但是就是还可以……我不做具体描述,因为我也没想过。应该是很适合穿大衣的那种男的。 (代价里除了给裴闵写了个痣以外也都是比较抽象的,但他明显就是一个帅哥。) 大家随意想象但是不要直接拿男明星什么的代餐,我觉得有点怪。其实钢厂人性格共性属豪放派,但我把他设定得比较硬汉。实际上我不会写很硬的人就像我不会写霸总。想成百炼钢成绕指柔那种感觉?反正怎么说都跟奇怪。他就是一个凉凉淡淡的鳏夫。寡感很重。 又收养了新的流浪小狗,是黑色的卷毛,现在一个多月,很粘人,会一直跟着脚走。他很安静,喜欢睡觉,随时随地大小睡的样子真的很好玩。然后又养了一只老公公鼠(但是meimei),到家以后喂了半个月胖了很多,老公公虽然很怕人但是真的很可爱…… 说了好多我要走了大家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