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兔子精有红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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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的沉默,傅轻岁发觉了身旁人情绪低落。但直到整只菱角米咽下肚去,这小榆木脑袋才硬生生憋出一句,“说来听听。” 远处河道上传来船夫即兴发挥的悠扬小调,傅环的话音低低混在其中,“我把他弄丢了。找不到了。” “他长相有何特点,叫什么名字?以后我再出门游历,或能帮你打探一二。” 抬眼见他郑重模样,她又微微笑起来。 “他有眼疾,看不清东西,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而且…他瞳色与众不同,是红色的。常人与他说话时往往不敢直视,其实很好看,阳光下就像秋天的石榴籽一样剔透。 “我弟弟可聪明了,我在他手心写字,写两遍他就能记住。他耳力好,乐感尤其好,学堂的夫子会吹埙,他跟着娘来接我时听过几次,我见他喜欢就求夫子教他。后来……” 傅轻岁专注听着,见她停下来苦着脸摇头,他不解抬眉,示意她接着讲。 “要是我早上赖床,又没人跟他玩,他就在我耳边吹曲子闹我。”她半气半笑,懊恼托腮,“吹得还怪好听的。” 小傅轻岁哑然失笑。 他此时修为尚浅,冷面神功还未大成,全然不知自己忍俊不禁时嘴角咧得有多高。 “就会欺负我。”傅环沉在回忆里,没注意到奇景竟在身边,还讲得起劲。 “有一回他和几个小孩玩游戏,输了又输不起,喊他‘没人要的小妖怪’‘兔子精’,他就愣愣的站在那。我气得把他们揍得屁滚尿流,呵,看谁才是只会回家告状的小兔崽子。” “有个小乌眼青的爹娘还敢上门讨说法,我爹爹陪着笑说会严加管教,送了几副药才打发走。你猜他怎么惩戒我的?” “……打手板?” “他抱着阿漾讲了遍全身上下哪里容易致命致残,非必要不能碰。又抱着我演示了下哪里rou厚,随便打没关系,然后罚我背下来默写十遍。” 傅轻岁唇边笑意未退,心下却有些失落。他头一回确切地品出“羡慕”的滋味。 他想到他的爹。 父亲对他无疑是好的,吃穿用度皆为最好,凡有需求皆得满足。他也从没罚过他,连大声说话都没有。父子间总是客客气气,从未如此……亲密。 他并不知晓这是为什么。 小孩子总是本能地寻求至亲关注,向往亲长的肯定。于是他加倍刻苦用功,力图样样做到极致,以期父亲的手能偶尔落在他肩膀上拍一拍,再得到几声夸赞。 三年前他遵从父命修习太旬心法,搬到后山清净之地。父亲说这功法需心清明静,不为外物所扰,因此很少来看他。于是一年到头只有年节或祭祖时,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见上父亲一面,次数也屈指可数。 不知不觉竟愈发疏远了。 “那天晚上我偷听到娘在夸我哦。”傅环远远望着街角,几个小孩正拿着树枝打闹。 她仿着记忆里阿娘的口气,颇为自豪道,“以一敌五,有我年轻时的风采。” 傅轻岁抿了口清茶,对未曾见识过的某三脚猫的风采不置一词。 街角有位妇人正叉着腰,似是在痛斥谁家倒霉孩子挥舞树杈作宝剑时碰倒了她家的晾衣杆,众倒霉孩子们立刻作鸟兽散。 他的思绪再次飘远。 娘亲。 他对这个词陌生极了,还没记事时他娘便去世了。父亲这么多年一直未再续弦,他原以为父亲应是很爱娘亲的。 他再小一点的时候,也曾趁着中秋宴父亲微醺,小心翼翼问过,娘亲是怎样的人?父亲迟缓地笑了,带着苦涩。他说,阿岁,你娘是世上最好,最聪明,最绝情之人。 小阿岁一头雾水,只知道“绝情”听着不像什么好词。观父亲神色,他没再追问下去。或许父亲并不爱娘亲,迫于血脉传承之类的大道理才养着他。 至少作为少庄主,众人待他毕恭毕敬,总不会有不长眼的小鬼跑来嘲笑他没娘。 傅环叹了口长气,捏紧了菱角壳,“可自那以后,阿漾在外面就总是闭着眼了。” “他叫阿漾?” “季无漾。爹采药时在河边发现了他,裹在襁褓里,冻得快要哭不出声了。娘给他取名无漾,愿他一生再无波澜。”傅环语调沉了下去,“可他离开我时才七岁,眼睛又不好。我都不知道他还……”活着么。 街上人来人往,欢笑喧闹。两个少年坐在小小的方桌旁,共享同一块寂静夜空。 “他很幸运。” 他没有安慰人的经验。犹豫半天,最终也没能讲几句“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还活着”“你们会再见面的”,诸如此类的吉祥话。 因为他莫名觉得,有的话从不相干的人嘴里讲出来,太轻飘飘了。 傅轻岁极快地塞给她一个白乎乎的东西,缩回手后不太自然地挠了下鬓角。 傅环盯着手里月牙似的菱角。这可是她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师哥亲手剥的。 她笑起来,“阿漾也很会哄人。” “他跟我说没关系,反正对他来说睁眼闭眼都差不多。”傅环咬了满口清脆,尝出点淡淡的甘甜,“那年腊月蒸年糕,除夕夜他捏了四只兔子送我和爹娘,两只大的两只小的,最小的那只眼睛是两颗红豆。” “他说,他觉得红眼睛很幸福。” 傅轻岁看着她眼眶微红,唇角却弯弯的,盛满怀念的笑意。他也弯着眉眼,心口奇异的有些发痒,好像有暖融融的草芽在滋长。 “这小孩儿偷偷跟厨娘学了很久,才把兔子捏的那么可爱。” “嗯。” 她愁眉苦脸道,“因此整整一个腊月我跟爹都很崩溃,到底为什么顿顿都在啃年糕,腮帮子都啃大两圈了。” 傅轻岁一个没憋住,又轻笑出声。 木头疙瘩偏偏长了双桃花眼。平日内敛安静,看着你笑时,明亮得仿佛菩萨脑袋后自带的光圈,圣光普照。 如冰川融雪,如沐春风。 傅环这次终于窥得神迹,目瞪口呆,“你笑起来……好甜啊。” 估计她小师哥很少笑得这样阳光灿烂,灿烂到八颗大牙都能让人数得清清楚楚。 更没怎么被姑娘夸过“甜”。 因此从耳朵尖尖开始rou眼可见泛起红来。他错开视线,嘴巴慢了一步才想起来要闭上。 傅环心想,更好看了。 他埋头拿起另一张荷叶包里的菱角,没掰动,头也不抬地问,“黑色的怎么剥?” “煮熟的老菱角拿菜刀切比较好,等回去…诶,能借用下你的剑么?” “……”他并不是很想出借。 傅环看他皱着眉想拒绝又不好意思直说的样子,笑得贼灿烂。 比她小师哥刚才笑得还要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