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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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五指并拢,从腕带指平直伸出,如一叶刀锋横在颈侧,藏锋于手,沉劲骨中。柳夕久久不能回神,沉吟半晌方才开口:“二哥。” 柳浮云自黑暗中走出,抽回手问道:“去哪儿?” “母亲喊我到兰亭斋,把北风冽送去给大舅舅。”柳夕笑容盈面,看着柳浮云好奇道,“不是说叶三哥有书信传来,邀二哥外出同游。怎么到了今日还不曾动身?” 前段时间为名剑大会之事,藏剑山庄和明教好好地闹了一场风波。那之后叶英接任庄主,叶炜又被叶晖拘在山庄里三个月不得外出。好容易趁着守备松懈跑了出来一路北上,他才和柳浮云得以重聚,柳夕自然是知情人。 只是没想到——柳浮云说道:“手拿出来。” 柳夕呼吸一错,僵持了约半盏茶的时间,才慢慢伸出手来。 一朵粉白色的山楂海棠花。 太行山横断八百里,却从来没长过这一种树,定是有人从庄外带进来的。柳浮云问道:“武鳐天?” 柳夕一时无话,微凉的月色照在她的头顶,只剩下一朵小小的影子。柳浮云叹了口气,望着柳夕,和她相顾无言。 对柳夕,柳浮云一向是宠爱有加。 可随着年岁渐长,柳夕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心思。她并不像大哥和三弟一样都是男孩子,从小水火不避、痛痒两便,也不和柳弄痕、柳如萍一般与男人们同处共事。柳夕从小便体贴周到、善解人意,一定要形容的话,更像是母亲那样的如水温柔。 偏偏是这份细腻心思,让柳浮云无所适从起来。 严厉或是纵容都行不通,亲近或是疏远都办不到,柳浮云想要照顾柳夕,却不希望矫枉过正。随着他在刀法上一日千里,对待柳夕也越来越裹足不前。 尤其是在她感情的处理上,更是一塌糊涂。 “二哥,”柳夕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个困局,“那一日在昆仑山上,他易容成我的样子挑拨离间,骗了你,还骗了叶三哥。等我察觉到不对……早就为时已晚。”她只见到了悬崖边上的武鳐天和林欲静。 “他就那样轻描淡写地站在风口上,衣衫猎猎作响,仿佛随时都能掉下去的模样。可我知道,那是绳池剑宗的独门轻功天池风,他一向都学得十分出色。 “武鳐天回过头来,问我:‘是不是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可就算我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都没低头。” “你回答了么?”柳浮云问道。 柳夕摇头:“后来林掌门放他走啦。我回去之后一直在想,想起大姑姑曾对我们讲过的旧事。”她仰起头,“当年二姑姑和舅舅去追杀李敏珠,不是因为他们对绳池剑宗、或是宗主高直皇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因为李敏珠是武匾的妻子。”武匾是武家家主,武鳐天则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可绳池剑宗的宗主同样是柳家的后人,体内也流淌着柳家的血脉。这笔账,恐怕早就没人能算清了。” 柳夕继续道:“我看待他,既不会因为他姓武而心存偏见;同样的,也不会因为他的出身和霸刀山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多加照顾。我看他,只会看他这个人,还有他的本心。” 柳浮云忍不住打断:“此人心机极深,不可轻易相与。” “二哥你忘啦,掌管祠堂的柳逐琴前辈,在前往长白山麓历练的时候,爱上了李敏珠的师姐班芝图。可他最终选择了放弃,以至于追悔终身。我才不想等我老到白发苍苍的时候,再去后悔、去怨恨,为什么当初没有选择跨出那一步。”柳夕眉眼间尽是温柔,“我们和武家两家是世仇,我知道。但我也相信,他会改变武家。” 一个人的出身不能由自己来决定,但他去往何处,在乎一心。柳夕狡黠道:“我看人从来都是很准的。” 柳夕素来外柔内刚,而她的性子也注定了她的敢爱敢恨。柳浮云心知苦劝无用,唯有低声道:“我不想强逼着你去做些什么,我怕的是我来不及保护你。” “不会的,”柳夕上前握住柳浮云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二哥一直都在保护我。只有这一次,是我自己的选择。若是将来有一天他敢负我,我既不会悲天怨人,也不用哥哥们替我讨回公道,我一个人就能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她笑着说道:“当初我一个人去江南和叶三哥比武,固然是有藏剑名头更胜霸刀让我心底不服气的缘故。但更多的,是我想测试自己的能力。我想试着凭一把刀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步。而这一次,我同样是凭一把刀,看看自己的运气如何。我把一切都交付给了苍天,因此无论得到什么结果,我都愿意去接受。” 柳浮云看着柳夕的面庞,半天才开口:“那你去吧。只是别忘记,常回来家里……看看爷娘。”这一刻他不再是什么天下第一刀,只是一个关心meimei的兄长。 柳浮云摆了摆手,看着柳夕柳夕牵着马,消失在溶溶月色里。 直到此时柳浮云才深深地意识到,柳夕是真的离开了家人。他一生经历过无数次的离别,却都没有这一次来得感伤。 他不可能照顾柳夕一辈子。 情孽纠缠,从来都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柳夕的喜怒哀乐,只能让她自己去体会。 就像柳夕小的时候练刀受伤,柳浮云却不能代替她疼一样。敲碎断骨固然是疼和苦,可之后历练出的成熟和持重,才是一个人顶天立地的气节。 柳浮云策马疾驰五百里,终于三日后抵达约定的宋城。这一路韶光明媚,烟柳弄碧;两岸稠花乱蕊,拂水飘绵,甚是风景怡人。 才刚下了月桥,便看见一群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穿着水红色的襦裙迎将上来,笑嘻嘻地问他可是姓柳。 柳浮云扬眉望之:“是谁让你们来的?” 姑娘们笑而不语,捧出一沓红纸,说道:“叶公子叫你亲手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本是江南一带的习俗。将两方的名字裹在红纸里,再添上红米和千年红一并供在灶神座下,求的是家宅安宁。 柳浮云挥毫落纸,才撂下笔,又被她们簇拥着迎进城中。 这次是几个舞象之年的小子,高声道:“叶公子说柳公子武艺非凡,射御自然不在话下!”说罢又递上来一张弧弓。 柳浮云心道叶炜这一掷千金的手笔,倒是分毫不改。忽见一双大雁凌空飞过,柳浮云擎弓勾弦,这一箭以近穷远、迅如飞星,直咬雁颈而去。 一雁射落,柳浮云又搭弓引弦。另一雁惊弓裂胆,势急心慌,这第二箭更是难上十数倍。谁知柳浮云只遥遥地一望,箭矢嗖的一声射出,快如闪电,第二只雁也应声落地。引得众人连连叫好。大雁终身一侣,天涯共飞,取得正是这个好意头。 柳浮云放下弓:“这回总该让我去见他了吧?” 众人却只推托别词。此时又来了一对青旗沽酒的夫妇,手中托盘里举着三杯酒。 老板笑道:“这第一杯酒是用匏瓜制成的苦酒,柳公子请。” 酒色半澄,液浆倾绿,柳浮云举杯喝下,果然是苦尽甘来,回味悠长。 老板娘说道:“第二杯是乌梅腌渍的酸酒,柳公子再请。” 这本是当地的一种梅子,味道奇酸无比,但酿出来的酒却酸中带甜,尤其清冽。柳浮云满饮此杯,果然酒香浓郁,风味醇厚。 只剩下了最后一杯酒,观之清澈透亮,柳浮云刚要伸手,忽听见那对夫妇齐声说道:“第三杯酒,有毒!” 众人皆惊,那老板又幽幽说道:“柳公子可要想好了,这一杯酒下去……” 柳浮云却没什么好怕的,仰头一饮而尽。 入口方知这一杯是水非酒。人生百味,只在这一饮之间。柳浮云心下讶然,随即摆好酒杯向众人抱拳道:“多谢!” 那对夫妇笑着向前一指,正是城中深处的祠堂。柳浮云循着街巷走到深处,看见一位老人正端坐在台阶前,整理着手中的红线。 柳浮云蓦然抬头,只见那祠堂的匾额上正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字:月老祠。两侧的楹联写的则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身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月下老人见他驻足,从纷纷红线中拔出一根,递向柳浮云。柳浮云郑重接过,敲开门扉,忽看到满目苍翠之间,叶炜正肃立合掌,闭目礼拜。 恰逢春风拂槛,椒花颂声。正是二人初遇时的乌衣落拓,眉眼风流。 柳浮云心里倏尔一动,牵着手中的红线快步上前。耳边还有月下老人的叮嘱:“……及其生,虽雠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终不可逭。” 有道是:客似东风三千里,心事谁同?岁华不与春销尽,携手夕阳一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