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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炜心中烦郁,又不想回吴宅,索性一个人来到酒肆沽酒。 酒入愁肠,更添了几分愁绪。 自他经脉尽断以来,簪花和醉酒都仿佛已是隔世的事情了。家人们劝他保重身体,大夫们要他安心养病,就连平日里那些合得来的朋友们,探望他时都带上了几分小心和谨慎,以及不自知的疏离,似乎苟延残喘注定了要成为他的结局。叶炜又一碗酒下肚,道了一声:“好酒!” 可柳浮云不一样。 那是个特立独行的人。 霸刀和藏剑曾有宿怨,却未见得有多深;柳浮云名为霸刀继承人,实则与传言不同。他不看门第、不论背景,甚至敢和藏剑山庄的长辈结忘年交——就连叶炜的叔父叶泊秋,都不得不称赞他雄谈博辩、孤履危行。 他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叶炜的过往,却不想着怜悯他的人。 在瓜州谎报身份的时候,他不曾戳穿;后来叶炜心魔发作、神志错乱,他也没想着要挟不放。所以才有了后来叶炜独闯都督府,从令狐伤手里夺驻防图的事—— 士为知己者死,琴为知音人弹。 叶炜所做的,不过是大家凭意气相交,沥尽肝胆、不计死生! 只是在争执面前,显得有些微不足道罢了。 叶炜又胡乱喝了好几杯,把侧脸挨在桌子上,平生第一次萌生悔意。早知如此,便是退后一步又如何?他已经为自己的脾性吃尽了苦头,偏偏又不撞南墙不回头。口舌上的是非还好说,但观念上的对立、处世上的差异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何苦何苦何苦!他明知是苦,还要翻来覆去地折磨自己—— 叶炜正要去找柳浮云说个明白,谁知刚一起身,便觉察自己的佩剑被人给偷了去!惊吓之中酒已醒了大半,他忙追出门去,穿梭于稀疏的街巷,随后一把攥住了无双剑上的红缨,质问道:“你是谁?” 叶炜双目充血,却见盗窃者恬不知耻地伸出手来:“在下也是用剑的,姓阴,道上的朋友们都叫我一声剑邪、阴九幽。今日萍水相逢,见小兄弟的剑好,这才喜不自胜,想要借来逐狼驱虎。不知可愿割爱否?” 这阴九幽正是西北一带成名已久的剑道高手,为人古怪孤僻,在他剑下丧命的高手不计其数。今日道左相逢,对叶炜手中的无双剑见猎心喜,这才出手夺为己用。叶炜见惯了江湖英豪,却没把这样的地痞无赖放在眼里,他正愁没人发火,冷笑道;“就凭你?”话音未落便是寒芒一闪,直截了当地使出一招“秋风落叶”。 此乃《四季剑法》的第三式,正是一击必杀的招数。出剑时攻势凌厉、气势惊人,真正地叫人避无可避。阴九幽大惊,不得不使出铁板桥接连向后翻滚,退了十几步方才站稳身形。他一向以剑法武功自傲,还是头一回当着众人跌了这么大的跟头,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叶炜向前走了几步,笑道:“何必自讨苦吃?” 他正要收剑入鞘,却没想到那阴九幽心生歹念,忽然纵身向前撞上了无双剑的剑锋。叶炜此时想退已是来不及了,温热的血泼在他手上,亦如往日令人毛骨森竦的梦魇。他正恍惚,不过转眼的功夫便被一掌打在腰间,重重地跌到地上。阴九幽按住手臂上的血口,抬起一只脚踩在叶炜的手腕上,发狠道:“这江湖上可多得是武功高却技不如人的角色!”他见jian计得逞,一时性急便要去捡地上的无双剑。谁知叶炜竟在这时暴起,青筋毕露的手牢牢地钳住了阴九幽的手腕—— 叶炜看也不看他,掌下发力,不过“咯噔”两声便扯下了对方的臂膀。同时又从袍底伸出一脚,重重地踢在了阴九幽的腰间。几息之间形势逆转,叶炜虽无意识,却也用上了杀人夺命的招数。 及至沈酱侠带人赶到,看见的便是这般令人胆寒的场景。他心下一突,不觉有负柳浮云所托,忙上前阻止道:“柳小兄弟,这是发生什么了?你且醒一醒——” 叶炜充耳不闻。他见沈酱侠带出明教武功,只当他是要来杀自己的贼人,登时反手提起无双剑,自“秋风落叶”之后又补了一招“冬寒刺骨”。 这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剑招了。 叶炜毫无内劲,此时御敌靠的正是心魔邪道下的荒蛮之力,因此这一剑又急又偏,使得沈酱侠毫无防备当中被刺了个正着。他见这剑法处处透露着熟悉,不禁喃喃念道:“你是叶英的……”话未说完,一口气回转不及,已是昏了过去。 明教弟子皆哗然色变,纷纷上前护住了少主。其中六人愤然出列,在叶炜面前结成了六刀阵的阵型,势要将其困死在阵中。然而他们却不知这正是叶炜的结症所在,此时旧事重现,令他心气郁结、口吐鲜血。正在这紧要关头,一人从叶炜背后出现,悄无声息地朝他肋下一点。 叶炜顿时经络闭塞,动弹不得。 柳浮云看着满地狼藉,却不忍心多加苛责。他只道是那群黑衣人误了时机,低声说道:“不愧是……四季剑法。”当年的江南大侠叶孟秋以一手《四季剑法》扬名于世,而如今的叶炜不过弱冠年纪,却已得其父剑法三昧,足以说明他悟性过人。 只是眼下却不是该夸赞叶炜的时候。 柳浮云和沈酱侠是盟友,关系却未见得十分紧密,彼此之间更是亲疏分明、生熟有别,因此这一节才万万不能随便应付了事。他心思转得极快,不过转瞬便有了决断。柳浮云一面替怀中叶炜梳理经络,一面对着严阵以待的明教弟子说道:“今日之事,错在我三弟而非沈少主。 “只是我三弟和我同气连枝、情深友于,他所犯下的过错便是我的过错,自该由我一力承担。诸位若是想要当面报仇,我柳浮云在此绝不还手;但若是诸位肯网开一面、宽宥我三弟这一回——待到日后沈少主康复如初,我定会登门致歉,一切再由他来定夺。你们看如何?” 以他霸刀山庄少庄主的身份,说这些话倒也不算是虚誉欺人。明教弟子对视半晌,方有一人上前应下。他却是明教教主座下弟子陆子轩,言道此时会以沈酱侠的安危为紧要,再不过问护输及回纥之间的事。柳浮云心明这是最稳妥的解决办法,既然对方肯退让一步,便同样点头应许。直到众人都接连消失在街头巷尾,柳浮云才出手揽住叶炜的肩膀,问他:“你可都听到了?” 叶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许久才道:“何必替我遮掩……”他一时气短,心头空茫茫的,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三哥,”柳浮云退了一步,“事出有因也好、情非得已也罢,这些我都知道。咱们只论你我,不关旁人的事——站在我的立场,只盼望你能够爱惜自身,莫不要再因变生事,让亲者痛而仇者快!” 往前听惯了柳浮云的疾言厉色,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剖白。叶炜这个人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此时被他说动,言不由衷地驳了一句:“谁要当你三哥,你不是我二哥么?” 柳浮云哑然失笑,倒没和他争这句话的长短。 叶炜心中有愧,不敢触及柳浮云的眉眼。又思及自己作为贸然闯入的恶客,非但没添上半分助力,就连沈酱侠这个援手都失去了,不由得进前一步,扯住柳浮云的衣摆说道:“我答应你,往后你说什么,我听便是了。” 柳浮云问道:“此话当真?” 叶炜只当他要自己相安于室,想也不想地答道:“君子一言,绝不翻悔!” “那好!” 柳浮云得了这句话,旋即将自己随身的长刀解了下来,藏于叶炜身后,郑重道:“此为我家传宝刀,亦是庄主的信物。三日之内必定有人前来沙州寻我,你大可凭此物与霸刀弟子相认。” 叶炜一惊,追问道:“这又是何解,难不成你心里还有别的打算?” 柳浮云却不肯说了。 并非是他刻意隐瞒,而是在他心里,叶炜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朋友、或是一个知交的存在了。柳浮云伸出手,下意识想要碰触叶炜的白发,最后却硬生生地止住,只向下理了理对方的衣襟。随后掌心发力,一团柔劲如风吹柳树、水送浮萍,将叶炜推到了旁边的屋檐之上。 柳浮云和叶炜隔着一角屋檐相望,见他无恙方才转过身去。叶炜正要开口,却听见细碎而又斑驳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原是一伙兵卫,正手持利刃、高举着火把将柳浮云团团围住。 从将士们身后走出来的人正是令狐伤。他面容冷肃,作秉公执法的姿态道:“据人报官说此处有凶嫌杀人,可是你么?” 叶炜下意识地咬住了虎口,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直至此时他才明白柳浮云的真正用意,然而却对自己的行止毫无印象,更不知那阴九幽去了哪里、又是因何亡故的。只有直觉令他怀疑这一切都是令狐伤的阴谋!叶炜刚想跳下去问个清楚,忽然听见柳浮云说道:“不错!” 叶炜霎时冷静下来。 难道要把这里的兵卫都杀尽,再由着令狐伤的义父张守珪上报朝廷,让他们变成一对逃犯不成?这根本就行不通。不说这些奉命行事的将士们何辜,他们也不可能公然与朝堂为敌。常言说:“侠以武犯禁。”令狐伤既然敢把官府兵卫带到他们面前,便是吃准了他二人定会因此而有所收敛,绝不会肆意妄为。 那令狐伤见柳浮云认罪伏诛,点了点头,说道:“依照律法,故意杀人属六杀之一,当处以斩刑!来人,把他拷起来、收入监牢,再严加看管,等候处置。”官兵们正要上前,令狐伤忽然拦住他们,“慢着!这名罪犯武功高强,不受管教,还是叫人先穿了他的琵琶骨,以防他暴起伤人。” 令狐伤这般紧逼,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赶尽杀绝。 柳浮云也不分说,只抬眼看了看这个这个这个道貌俨然的伪君子。令狐伤顿觉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再仔细看时又仿佛是自己的错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疑犯”也顺从地由着兵士用勾刀锁住了琵琶骨,被一把铁链拉拽着带走。 叶炜执拗地盯着柳浮云的背影,只看见了他步履从容、毫无惧色,俨然就是陆危楼口中的那个赫赫威名的天下第一刀。他攥住柳浮云托付给自己的东西,似乎那上面还残留着些许的预热。 他不明白、也不清楚柳浮云为何要替自己顶罪,就像他从没猜到过对方是如何想的一样。叶炜狠狠地锤了一下屋顶,被破碎的断瓦颓垣划了满手,鲜血混着泥土滴下来,他指天起誓道:“三日之内,我定会将你安然无损地救出来!若违此誓,便叫我有如这瓦砾,粉身碎骨、火海刀山,百死不得超生!” 阴九幽的踪迹无从得知,可明教弟子的去向却显而易得,叶炜思来想去,还是回到了吴员外的府邸。这一夜已过去多半,吴员外正乘着雅兴在雪地里烫酒作画,冷不防瞥见叶炜从院墙上跳下来,迟疑片刻方道:“柳小兄弟?” 叶炜浑身狼狈,可一双眼睛却是极亮,如同浸了月色的剑锋。他见吴员外性情古直、颇具侠气,索性赌了一把,将令狐伤胡乱抓人、柳浮云替他获罪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彼此间的身份和来历。吴员外在此地安稳多年,不曾想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曲折,连连追问道:“那你可曾去过府衙,见到他们张贴的逮捕告示或是文书?” 叶炜眼底一片茫然,只生硬地摇了摇头。吴员外即刻安排下人到城中探听消息,又请叶炜回房间休息,待到明日再继续奔走。 叶炜如何睡得着。他一人坐在房中,翻来覆去地瞧着柳浮云的佩刀。以他的目力,一看便知那刀身不过二尺三寸,既短且薄、形状怪异,偏偏刀宽却足有两掌,从侧面看上去仿佛一条白线延展开来。忽地风吹窗棂,叶炜被寒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正要起身关窗,却见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来,刚好月光下澈,照在那柄刀的吞口上,只露出两个篆体小字,写的正是“吞吴”。 叶炜心念一动,已携上那柄宝刀跳出窗去,重返出事的酒肆。他在巷子前后寻找了七八遍,终于从一处不起眼的沙地里发现了掩埋过的痕迹。待到更鼓响过、城门大开之时,叶炜从街上雇了两条觅汉帮他深掘,不多时便挖出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来。 ——正是那莫名消失的阴九幽。 此地已遭贼寇入侵多年,农夫们见惯了生死,倒也无甚惊惶。叶炜又使动金帛,叫他们去城外抬一口棺材过来,自己则是蹲下去查验尸体的伤口。 除了被叶炜打伤时留下的几招《四季剑法》,还有一道划破喉咙、令阴九幽流血而亡的豁口,正是剑法所致!而叶家自古时起便是铸剑世家,叶炜自然认得出那上面的剑痕,他想起白日里在都督府曾见过的天山剑法,一闭眼睛,恨声道:“无耻!” 待他重返吴宅时已是薄暮。吴员外见叶炜归来,面露喜色道:“下人们回禀说州府之内并无崭新张贴的告示,收监的文书也没有签字下发,就连监牢门前的乞丐也不曾见过肖似令兄的犯人!”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道,“以此三条,便可咬定是江湖行为!” 叶炜将阴九幽的衣裳递给吴员外,道:“人不是我杀的。看这剑势的走向,应是令狐伤无疑!” 吴员外惊诧不已,遂问道:“那你该如何才能救人出来?” 叶炜沉吟半晌,心道柳浮云多半是要自己便宜行事。他惯常无法无天,就算被什么给拘住了,也不可能因此而转了性子。这些柳浮云都知道的。 他心中已有了决断,上前向吴员外辞行。 吴员外有些不舍,慨然道:“等你们兄弟二人归来,到那时沈少主也康复了,咱们四人再一起连诗作对、把酒言欢!” “承您吉言,”叶炜再三辞谢,行礼道,“我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