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破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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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等殷郊回过神,眼前的人猛地扯下自己的盖头往他头上一掷,退更到了床脚与殷郊拉开距离。 姬发有些慌乱地摸索着身上有无什可用的利器,但佩刀在上轿前就被收走了,自己又不是真正的女娇娘,银环珠钗竟是一样都没带。待殷郊反应过来将那盖头一扯撇到一边,二人复又四目相对。姬发觉得胸口如小鹿乱撞,身子微微发抖。这人这么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是要做什么?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他真的要对自己做什么,他怎么也能拳脚招架几回。况且,一个男人,能对另一个男人做什么呢?懊恼地一想,真是没出息,怎就怕成这个样子。 殷郊望着缩在角落里紧紧攥着双手的“新娘”,一双熠熠生辉的双眼透着股韧劲,但却脆生生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生出泪来。他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偏又要佯装出虎豹的气势,目光恨恨的好似要将他身上的rou剜了去。微微泛红的鼻头一抽一抽,那对艳丽的唇瓣似有似无地抿着,这幅模样看得殷郊心头竟生出几分怜爱来。 “你怕我吗?”殷郊勾勾唇角,似是带着几分逗趣。 “谁怕你!”姬发答得快,似是要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说着眼神深了深。明明生得乖驯,不带一丝凶相,硬生生装出来的凶狠十足一个心虚的孩子。 殷郊低下头笑了笑,着实是被对方这个样子戳中了心窝。他起身退出婚床,用身子撩开帘帐,支着手倚靠在床边。 “我会住到偏殿,你大可安心住在这儿。”说着,笑了笑转身离开,只剩方才的一抹帘帐被离去之人带走的风扇动着。 姬发还在回味方才殷郊留下的话,离去之人复又折返,只见那还未静止的帘帐又被人撩了上去,“你别害怕,我不会碰你的。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说话之人看着自己的眼睛,脸上写满了诚挚,有那么一瞬间,姬发联想到了在西歧时,马场外那些会对自己摇着尾巴乞求吃食的大狗狗。言闭,那人放下帘子一转身又消失不见了,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看来是真的离开了。姬发拨开帐子四处探望,见屋内只剩下了红灯喜烛,再不见第二个人方才舒了口气,卸下防备。 夜里,姬发并未将火烛熄灭,他觉得黑灯瞎火的不安全。红烛的火光跳动着,倒影在窗牖,床上那人整夜里都辗转反侧,内心惴惴不安,思忖着方才殷郊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他不会动我?什么意思?那他原本打算做什么?莫非他一开始确实打算对我行那些苟且之事?”姬发越发觉得背脊发凉,而后越想越恼火,如同遭遇亵渎一般。 与此同时,偏殿内,殷郊手枕在脑后躺在床上,一双眼睛闭上复又睁开,脑海里皆是他揭开盖头一瞬间,印入眼帘的那一张楚楚动人的脸。自己素来流连于训练场,虽说大商也不乏俏丽之人,他也见过不少,在他看来绝无二两。那会儿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对情爱之事是麻木迟钝的,不过他倒不在乎。父王刚继位不久,朝中形势未定,他一心扑在军事上,盼着可以分担一二。他一闭上眼,就会回忆那一双泪光潺潺的眼睛。那张脸,用美丽二字形容显得太单薄片面,少年不羁的傲气和洒脱之意在眉宇间展露得淋漓尽致,他美而不艳,娇而不弱,这是他在殷商大地上从未见过的面孔。 一对新人各自躺在仅一墙之隔的房内,各怀心事,皆是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殷郊去到父亲那里,离开偏殿时绕到正殿瞧了一眼,姬发早早便没了人影。 殿内只留了几个常年贴身侍奉的奴才,再没旁人在场。 “郊儿,怎的不同太子妃一同过来?”王后问道。 还未等殷郊回答,殷寿垂着眸子看着眼前菜碟中的食物,看似挑选,缓缓开口道:“这桩婚事本来就是个幌子,没必要遵循那套礼数。” 殷郊行完礼,讪讪起身,跪坐到自己的位置后同父王和母妃一同用膳。 “殷郊,昨日新婚之夜,你同太子妃成功圆房没有?” 殷郊被父王毫不避讳的询问一呛,嘴里的食物噎在了喉咙里,登时脸涨得通红,几分是呛的,但更多是臊的。平复良久,殷郊清了清嗓子,回道:“父王,太子妃······太子妃他初来大商,周围的一切都还未熟悉,防备心重。儿臣······儿臣想再给他点时间适应适应,不愿强求。” 殷商放下酒樽,在桌角重重磕了一下,虽未出言,但能察觉到已有愠色。王后察觉不对,抬手顺了顺殷寿的后背,示意他不要动气,看了眼儿子,又看向自己的丈夫。 “大王息怒,郊儿也是第一次面到这种事,再给他点时间。。” 殷寿拍了拍王后的手,将其从自己后背拿开攥在手里,缓了缓脸色,道:“本王没有责备的意思。郊儿,记住我们此番的目的是什么,你能等,商州的百姓可等不起,识时务者为俊杰,适时收起你那份怜悯之心,尽早完成你的任务。” 殷郊忙跪伏在地,“父王放心,儿臣清楚自己的使命,不会让父王母妃失望。”他握了握拳头,得到殷寿的回应后才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用膳完毕后,殷郊带着自己贴身守卫穆池离开了大殿。 “太子······太子妃去哪了?”殷郊还不是很适应这个称谓,说得有些别扭。 “太子妃早早便去了训练场。”穆池回禀,“太子要去看一眼太子妃吗?” 殷郊想了想,原本只是心里痒痒的,穆池这么一问,想去的心情越发强烈起来。 “去······去瞧一眼,正好看看新兵训练得如何。”殷郊抬手掩了掩张皇的表情,想着有督训这个由头,不至于自己的小心思太过于明显。 穆池偷笑,早早看透了自己这位太子的真实的目的。 姬发站在耙前,他起初在马厩挑了一匹马,那马难训得很,姬发询问管门的要了几颗果子,一边顺着他的鬃毛,一边耐心地投喂它,不安焦躁的马匹竟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乖顺地伸脖子磨蹭着姬发的掌心。后来他上马骑了几圈,终究是没有雪龙驹合他的意,便将马送了回去。商州虽幅员辽阔,但多是荒芜的土地,没有西歧生机盎然的田野,没有沁人心脾的麦秆香,训练场虽然大,但是四周皆是石头堆砌的高耸壁垒,这里的人他也不认识,皆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他。姬发不喜欢这,他很想回家。 他去到庠门,取了弓箭,从箭筒中取了羽箭,拉弓开张,瞄准了靶心后射出一箭。或许是心中郁结,连着射了好几箭都脱了耙。他自顾自懊恼,又无人可倾诉,独自生起闷气来。原本想来射箭场解闷,没想一上午也没射中几箭,心里头更加堵得慌,还莫名感到一丝委屈。姬发自己都没意思到,每每自己心中委屈时都会不自觉地抿嘴,远远开来好像叼着一颗珍珠的花蕊。 殷郊站在庠门外,瞧了许久,看得出来射箭之人心烦意乱,每射偏一箭都懊恼地低下头,微微嘟起双唇难掩失落,像一匹被大雨打湿的小鹿。这幅光景落在殷郊眼底,将他看愣了几秒。眼底傲娇却又将碎未碎的失落感,以为四下无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委屈之意,像个寻找慰藉的怀抱却要证明自己坚强的小孩,殷郊想着想着嘴角开始不自觉扬起。 “太子为何不过去?”穆池瞥见了殷郊露出马脚的小表情,没有戳穿,转而委婉问道。 “他未必希望我过去。”殷郊略显失落地垂了垂眸,示意穆池该走了。 “太子妃好像不太开心。” “我知道。”殷郊苦笑,“再给他点时间吧。” 深夜,一轮明月挂于天边,殿外繁茂的桂树在晚风中洒落星星点点的花粟,落了一地,风一吹再翩跹卷起。殷郊走出偏殿,一个黑色的影子隐在花圃边上,一低一伏地。殷郊一下子惊觉起来,一手按在了腰间佩刀上,一步一脚轻声凑近,以免惊动来人。月光下,花浇里倾泻出的水柱被月光镀上一层光晕。姬发翻动捣鼓着花圃中的泥土出了些许汗,刚准备起身,突然听到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猛然转身,准备将手中的花浇扔向来人,再重重给那人一脚。 “怎么是你啊!”姬发一转身,箭在弦上。在看清对方面目之后二人皆是瞠目结舌,但为时已晚,箭已离弦,殷郊动作一滞,那个花壶已不偏不倚砸向自己。姬发呼吸一紧,电光火石间将殷郊朝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哐珰”一声,花壶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大晚上的一个人偷偷躲在这儿做什么!我当是刺客,差点一刀劈了你!” “什么刺客?你偷偷摸摸绕到我背后偷袭我,换作谁都会防备。”姬发舒了口气,松开了抓着殷郊衣角的手。 “在自己府中还时刻戒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的外人是你呢。”姬发撇撇嘴,拍了拍手掌的泥垢。 “这是殷商,是王都,需时刻提防存有异心之人。难道你在西歧,就可以毫无戒备,自由自在地住在行宫里吗?”殷郊尝出了姬发话里的嘲讽,面上挂不住,开始找补。 “西歧的子民都很和善,百姓们都很爱戴我的父亲。我常常从外头骑马回宫,经过田间的农户,他们会夹道同我打招呼。“姬发说着,神色缓和下来,望向月亮,”今天是满月······”本来这个时候,他应该和家人待在一起。他很想家,但是后半句憋在了心里,“也不知大哥和父亲好不好······” “你跟我来。”殷郊勾了勾姬发的手指。 姬发抬头,面带疑惑地望向殷郊:“去哪?” “我带你去摘月亮。” —— 二人爬上屋顶,沿着屋脊并排坐下。鸦雀被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惊扰纷纷作鸟兽散。 “我最喜欢这座殿宇,它最高,也离月亮最近,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爬上这里,可以离月亮近一点。而且从这里望下去,可以看到鹿岛。”殷郊撑着上半身,两腿挂在屋檐上轻轻晃动着,拿手指给姬发看,“你看那只小鹿,贴着母鹿睡着了。”说这话的时候,殷郊语气中带着羡艳,眼底却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 “为什么不是公鹿?” “公鹿是不会和小鹿睡在一起的。” 姬发听出了殷郊话语中藏起的心酸,安慰道:“但起码还有母亲、朋友陪着它,不是吗?” 殷郊看了姬发一眼,二人相视一笑。晚风中夹杂着桂花的幽香,让人心旷神怡。姬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月亮,他可以看到不同形状的黑色光影在月亮皎洁的身体上游走,像打翻在玉石上的墨砚。他想起自己幼时因为调皮,不小心碰倒砚台毁了大哥呕心沥血的画作。大哥没有怪他,一如既往摸了摸他的脑袋,只是默默无闻将脏了的画稿收了起来。大哥从来都是这样,对谁都是温柔宽厚的,像月光一样照拂着他,既不会灼伤他人也不会另人感到冷冽。 “你一定很想你的家人吧。”殷郊看出了姬发脸上那种明明委屈又非要隐忍的表情,同他在庠门看到的如出一辙。 “我没有······” “这没别人,我又不会取笑你,想就是想,有什么好遮掩的?”殷郊瞄了姬发一眼。 “是······我想我大哥,想我的雪龙驹,想我父亲,想西歧······啊,雪龙驹是大哥赠予我的,它是我见过最乖顺的良驹,可日行千里,最善识图。” “你跟你大哥关系很好吧?” 提到大哥,姬发两眼登时亮起来:“那是当然,大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姬发滔滔不绝说起儿时和大哥在一起的种种过往,殷郊沉默地听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但是眼底却是无边寂寥。 “有一个同胞手足,真好啊······” “这话对,也不对。”姬发摇了摇头,“若是兄友弟恭自然是幸福的,有这么好的哥哥是我的幸事。若生在一个人人为己筹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家族,便是十分痛苦的。骨rou相残、自相残杀的惨状才是这个世道的大多数。” ”如果我也有兄弟,怕也是这番景象吧······” “但你换个角度想,你是你父王唯一的儿子,或许也是件幸事。” 殷郊面带诧异,又带着几分欣赏地看向姬发,“我以为你只是个被家里人宠坏的傻小子,没想到你还挺通透。” 姬发不满地推了殷郊一把,“我不是不学无术、碌碌无为的庸才,大哥宠我是一码事,但他从小到大就教我要明事理,教我如何看待世事。大哥说,心怀光明,但也要深谙这世道的险恶。入俗世而正其心,才是最难的。” 夜深了,二人皆着薄衣,不免身上寒凉。 “这个佩刀给你,你随身带着。在这里,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殷郊取下腰箭的刀鞘塞给姬发,“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早点睡,别胡思乱想了。”离开之际,殷郊对姬发说道。 姬发点点头,回道:“你也一样,晚上说的那些,无需细想。”